不料刘半农先生竟忽然病故了,学术界上又短少了一个人。这是应该惋惜的。但我于音韵学一无所知,毁誉两面,都不配说一句话。我因此记起的是别一件事,是在现在的白话将被扬弃或唾弃之前,他早是一位对于那时的白话,尤其是欧化式的白话的伟大的迎头痛击者。【从刘半农的病逝说起,转而叙述其抨击白话文白话文的情况,后文对此举例说明。】 他曾经有过极不费力,但极有力的妙文: 我现在只举一个简单的例: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这太老式了,不好! ‘学而时习之,’子曰,‘不亦悦乎?’ 这好!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子曰。 这更好!为什么好?欧化了。但‘子曰’终没有能欧化到‘曰子’!【以上引用刘半农的原文。】 这段话见于《中国文法通论》中,那书是一本正经的书;作者又是《新青年》的同人,五四时代文学革命的战士,现在又成了古人了。中国老例,一死是常常能够增价的,所以我想从新提起,并且提出他终于也是论语社的同人,有时不免发些幽默;原先也有幽默,而这些幽默,又不免常常掉到开玩笑的阴沟里去的。【此段介绍前文所引用的刘半农的原文的出处,并对当时社会背景和其书其人进行简单的介绍,并指出刘半农爱发幽默的特点,而这种幽默并非真幽默,往往是流于开玩笑范畴,照应文章题目,而前文所引用的刘半农的原文就属于开玩笑,后文对其进一步分析。】 实例也就是上面所引的文章,其实是,那论法,和顽固先生,市井无赖,看见青年穿洋服,学外国话了,便冷笑道:可惜鼻子还低,脸孔也不白的那些话,并没有两样的。【此段从论法也就是所用的手段角度对前文所引用的原文进行分析,通过打比方的方式点明刘半农并非以正经严肃的态度进行批评,而是加以讥讽和嘲笑。】 自然,刘先生所反对的是太欧化。但太的范围是怎样的呢?他举出的前三法,古文上没有,谈话里却能有的,对人口谈,也都可以懂。只有将子曰改成曰子是决不能懂的了。然而他在他所反对的欧化文中也寻不出实例来,只好说是‘子曰’终没有能欧化到‘曰子’!那么,这不是无的放矢吗?【此段从引用原文具体内容方面进行分析,指出刘半农所的原文讽刺白话文子曰没能欧化到曰子,的确,如果真的出现曰子,那么的确不伦不类,对其嘲笑讽刺亦无不可,然实际上白话文并未出现曰子的字眼,只不过是刘半农为了讽刺而故意推导出来的,这就和在别人脸上抹上污点后再去嘲笑其人丑陋一般,所以作者说如此批评白话文其实就是无的放矢。此段和前一段是解释刘半农的原文属于开玩笑的原因。】 欧化文法的侵入中国白话中的大原因,并非因为好奇,乃是为了必要。国粹学家痛恨鬼子气,但他住在租界里,便会写些霞飞路,麦特赫司脱路那样的怪地名;评论者何尝要好奇,但他要说得精密,固有的白话不够用,便只得采些外国的句法。比较的难懂,不像茶淘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是真的,但补这缺点的是精密。胡适先生登在《新青年》上的《易卜生主义》,比起近时的有些文艺论文来,的确容易懂,但我们不觉得它却又粗浅、笼统吗?【此段点明自己的观点,即白话文的欧化是其本身的需要决定的,也就是对于一些外国引入的新名词、新观点,现有的白话文无法进行精确而完整的表达,不得已引入外文的句法,虽然开始不太习惯,但普遍被接受后就成为了自己文法的一部分。】 如果嘲笑欧化式白话的人,除嘲笑之外,再去试一试绍介外国的精密的论著,又不随意改变、删削,我想,他一定还能够给我们更好的箴规。【此段建议嘲笑白话被欧化之人,自己去尝试介绍外国的作品,如此方能体会其中的困难之处,并明白欧化之必需。】 用玩笑来应付敌人,自然也是一种好战法,但触着之处,须是对手的致命伤,否则,玩笑终不过是一种单单的玩笑而已。【此段是对刘半农以这种开玩笑的方式批评白话文的看法,认为此举并不可取,进一步重申自己的观点,并照应文章题目。】 七月十八日 文公直给康伯度的信 伯度先生:今天读到先生在《自由谈》刊布的大作,知道为西人侵略张目的急先锋(汉奸)仍多,先生以为欧式文化的风行,原因是必要。这我真不知是从那里说起?中国人虽无用,但是话总是会说的。如果一定要把中国话取消,要乡下人也密司忒起来,这不见得是中国文化上的必要吧。譬如照华人的言语说:张甲说:今天下雨了。李乙说:是的,天凉了。若照尊论的主张,就应该改做:今天下雨了,张甲说。天凉了,是的;李乙说。这个算得是中华民国全族的必要吗?一般翻译大家的欧化文笔,已足阻尽中西文化的通路,使能读原文的人也不懂译文。再加上先生的必要,从此使中国更无可读的西书了。陈子展先生提倡的大众语,是天经地义的。中国人间应该说中国话,总是绝对的。而先生偏要说欧化文法是必要!毋怪大名是康伯度,真十足加二的表现买办心理了。刘半农先生说:翻译是要使不懂外国文的人得读;这是确切不移的定理。而先生大骂其半农,认为非使全中国人都以欧化文法为必要的性命不可!先生,现在暑天,你歇歇吧!帝国主义的灭绝华人的毒气弹,已经制成无数了。先生要做买办尽管做,只求不必将全个民族出卖。 我是一个不懂颠倒式的欧化文式的愚人!对于先生的盛意提倡,几乎疑惑先生已不是敝国人了。今特负责请问先生为甚么投这文化的毒瓦斯?是否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总之,四万万四千九百万(陈先生以外)以内的中国人对于先生的主张不敢领教的!幸先生注意。 文公直七月二十五日 八月七日《申报》《自由谈》。 康伯度答文公直 公直先生:中国语法里要加一点欧化,是我的一种主张,并不是一定要把中国话取消,也没有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可是先生立刻加给我汉奸之类的重罪名,自己代表了四万万四千九百万(陈先生以外)以内的中国人,要杀我的头了。我的主张也许会错的,不过一来就判死罪,方法虽然很时髦,但也似乎过分了一点。况且我看四万万四千九百万(陈先生以外)以内的中国人,意见也未必都和先生相同,先生并没有征求过同意,你是冒充代表的。 中国语法的欧化并不就是改学外国话,但这些粗浅的道理不想和先生多谈了。我不怕热,倒是因为无聊。不过还要说一回:我主张中国语法上有加些欧化的必要。这主张,是由事实而来的。中国人话总是会说的,一点不错,但要前进,全照老样却不够。眼前的例,就如先生这几百个字的信里面,就用了两回对于,这和古文无关,是后来起于直译的欧化语法,而且连欧化这两个字也是欧化字;还用着一个取消,这是纯粹日本词;一个瓦斯,是德国字的原封不动的日本人的音译。 都用得很惬当,而且是必要的。譬如毒瓦斯罢,倘用中国固有的话的毒气,就显得含混,未必一定是毒弹里面的东西了。所以写作毒瓦斯,的确是出乎必要的。 先生自己没有照镜子,无意中也证明了自己也正是用欧化语法,用鬼子名词的人,但我看先生决不是为西人侵略张目的急先锋(汉奸),所以,也想由此证明我也并非那一伙。否则,先生含狗血喷人,倒先污了你自己的尊口了。 我想,辩论事情,威吓和诬陷,是没有用处的。用笔的人,一来就发你的脾气,要我的性命,更其可笑得很。先生还是不要暴躁,静静的再看看自己的信,想想自己,何如? 专此布复,并请 热安。 弟康伯度脱帽鞠躬。八月五日。 八月七日《申报》《自由谈》 【注释】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白话将被扬弃或唾弃:当时在大众语讨论中,有人主张扬弃白话文,如高荒在《由反对文言文到建设大众语》中说:把白话文里面合乎大众需要的部分提高,不合乎大众需要的部分消灭,在实践中将白话文‘扬弃’。(见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五日《中华日报星期专论》)唾弃一语见本书《倒提》附录。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语见《论语学而》。 《中国文法通论》:刘半农著,一九二年上海求益书社出版。本文所引的一段,见该书一九二四年印行的《四版附言》中。 霞飞路:旧时上海法租界的路名;露飞(JJCJoffre,18521931),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国的统帅。麦特赫司脱路,旧时上海公共租界的路名;麦特赫司脱(WHMedhurst),一八六年左右的英国驻沪领事。 胡适的《易卜生主义》一文,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 康伯度,即德语买办,参看本卷第263页注。鲁迅因林默说他写文章是买办手笔,故意用了这个名字。 鲁迅作品全集鉴赏 《朝花夕拾》 范爱农、《二十四孝图》、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五猖会、狗猫鼠、琐记、无常 《仿徨》 祝福、弟兄、在酒楼上、伤逝、离婚、孤独者、高老夫子、示众、长明灯、肥皂、幸福的家庭 《呐喊》 《呐喊》自序、阿Q正传、白光、端午节、风波、故乡、孔乙己、狂人日记、明天、社戏、头发的故事、兔和猫、一件小事、鸭的喜剧、药 《故事新编》 序言、理水、采薇、铸剑、非攻、奔月、出关、补天、起死 《野草》 《野草》英文译本序、《野草》题辞、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我的失恋、复仇、复仇〔其二〕、希望、雪、风筝、好的故事、过客、死火、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腊叶、淡淡的血痕中、一觉 杂文集 《伪自由书》、《而己集》、《花边文学》、《热风》、《坟》、《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附集》、《华盖集》、《华盖集续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