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大半生

　　一九五八年深秋，平西村地主老秦家新添了男丁。这年夏季洪水泛滥，庄稼被淹了秋季颗粒无收。二三百户人家，死的死、逃的逃、跑的跑。他的出生并没有为老秦家增添多少喜庆，忧郁始终充满每个人的眼睛。吃饭成了唯一的奢求，家里还剩半碗麦糠，一家七口仅靠此度过。
　　又大又圆的月亮斜斜地挂在树梢，赤白的月光洒向了一切角落。横竖交错窗棂的阴影印在凸凹的地面，大林娘困顿地僵死般搂着娃儿熟睡。秦三爷挑开被子角，男娃嘴尖尖的脸毛茸茸的，活像一只猫。随手脱下大衣盖上去，低头木呐呐地走开了。大林一大早，就找东西吃。田野上麦苗被拔光了，村外白杨树剩下光秃秃的树丫。一堆霜打的枯黄的草丛，瘦弱的死猫闯进了视野。大林顿感心儿猛烈地跳了几下，弯身抓起藏在腋窝下跑回家。爹，爹，我找到了肉。大林老远处就向秦三爷喊叫。老秦哆嗦了几下，用砖块支起破铁碗。火烧的水磁磁的闹着，犹如人愤怒的吵闹声。沸腾的水从锅破除渗下，嘶！嘶！嘶！水滴被熔化了，这些声音加重了老秦的担忧。
　　老秦捧起碗，：孩子娘起来喝一点热汤吧！暖暖身子，给。大林娘强撑胳膊用力地努了努，背靠着黑熏熏的墙壁。懒懒的挣开眼，嘴唇上下翕动几下。秦老三，滚出来！谁让你开伙，谁给你的权力！爬出来，爬出来。房前一阵骚动，瞪瞪两个年轻力壮的干部带走了老秦。大林，大林，大林啊！大林娘撕心裂肺地嚷，快去，快去看爹叫声惊吓刚出生娃，呱呱地哭着。当！碗摔成几半。大林娘把瘦小的乳头塞进稚嫩的小嘴。参差不齐的长发，被压在婴儿的头下，疼的嘻嘻嘻！。婴儿贪婪地允吸着奶水，哭声止住了。大林娘的心更难受了，像滚水烫的一样。新生儿紧闭着眼，使出浑身的力气吸奶头。陶醉于香甜的奶水，忘了刚刚强烈的刺激。
　　流年似水二十年后，老秦家的小娃高了许多。白白胖胖的，简直不像一家人。那一天，老秦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过，活活的被打死了。最令人痛心的是至今尸骨未还，一干二净的走了。罪名是私自开伙。破坏了人民内部的团结，公然挑战人民食堂的权威。大哥三十八九了，二哥也二十好几了，找媳妇自然成了头等大事。论个头、形象，都不是问题。关键是地主的帽子死死的戴着，阶级地位导致与别人没有共同语言。谁也不会傻到把闺女往火炕推，大林、二林的婚事就这样拖着。小花水灵灵的大姑娘，成了不成文的村花。去河边洗衣服，身后总是几个游手好闲的男青年。想方为她端盆子或搭上几句，小花根本就不理会。闹的厉害时，便破口大骂，这些人挨骂心里还乐着呢？他与本大队的大福订媒了，前来讨好的人注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况且小花一方面刀子嘴豆腐心，骂起人来血淋淋的，过后什么也没有了；另方面认死理，一条路摸到黑。尽管如此，小伙子们仍乐于前来讨骂。他们都嫉妒大福：他娘的，好白菜都被猪拱了。眼看春耕开始，大队组织社员犁地耕种。她悄悄为对象做双鞋，上地干活来劲。
　　小花把鞋放在竹篮里，不知道啥时被三林瞧到了。吃晌午饭时，故意怄着破旧的布鞋。娘，我的鞋烂啦！三姐做双鞋，放在那里。眼睛向小花眨了几下，埋头继续吃饭。大林娘一股怒气：死妮子，自己兄弟没鞋穿给别人做！想男人想疯了，急了去找大福，不要脸的东西！谁不要脸啦！我就给他做一直从中午骂到太阳落山，小花蒙上一层厚被子。一双大眼睛泛起晶莹的泪花，肿的如熟透的核桃。第二天，大林喊小花吃饭。小花，起来吃饭，别怄气了。，没有应声。揭开被子，小花七窍出血直挺挺地躺着。原来她趁一家人睡后，吞了一包砒霜
　　大林家像一锅沸腾的热水。大林惊恐地跑出去，在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吼道：妹子啊！有啥想不开，也不能死啊！娘骂了几句平时他们俩关系要好，谈的来也互相欣赏。埋后几天，大林沉默了。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与从前大不相同。从此满口胡话：阶级斗争、开会，反革命和批斗等。，伴随大林四处游荡，疯掉了没准地乱跑。家务落到二林的肩膀。说话小心，做起事来谨慎。虽是地主娃，村里老老少少评价也不错。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忙里忙外如一头老黄牛闲不住。一次公社号召各大队治理洪河，平西村的年富力壮的劳力全去了。腊月冬天二林赤腿泡在冰凉的河水，下河早上岸晚。只有这样做，才能表示地主阶级痛改前非和积极接受改造的决心。也只有这样做，别人才肯和他聊天说悄悄话、递纸烟。足足泡了一个多月，回到家。睡在温暖的被窝，腿肚子疼。疼的嗷嗷叫唤，然后浮肿，最后腐烂。持续了几十天，过了大年初八就死了。
　　短短一年时间，小花和二林都死了，大林又疯了。天灾人祸一股脑的卷来，大林娘被命运打击地摸不着东西。小林的呆头楞脑，加重了她的心病。白天玩的欢丝毫不睡，天黑后睡的死猪一般。大林娘承受不了精神摧残，整天埋怨：哎呀，老天爷！我的命太苦了，一个个都走了。我这个糟老婆，活着还干啥呢？一边哭，一边拧掉鼻涕摸在鞋面。有次大林头发乱七八糟的回家，刚跨进门就逗小林玩。大林娘一肚子气油然而生：不死外面，还回来干啥？我也活不长了，到时候四梅和小林都要饿死！留着你享福。谁说哩！你死了我们照样过，买的盐还是咸的。大林不示弱：毛主席死了，全国人照样活。吵了半天，又跑出家门。就这样，白天哭晚上哭也去了阴曹地府。剩下四梅和小林，相依为命孤苦伶仃。小林吃饱了什么都不想，童年的悲残淡如烟云。
　　岁月流逝六年，小林转眼间成了小伙子。白胖的脸，肥大的身躯，犹如刚出笼的包子。只是浓密的胡须，吃饭较真。先是狼吞虎咽后是伸着舌头添净碗。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老是做梦抱着美丽的女人。玩弄着肥大的乳房，一股水从粗大尘根喷出。可是地主的帽子没有摘掉，一穷二白又无双亲。谁肯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没人肯。所以小林的婚事无人问津，还是四梅机灵主动和一家富农换亲。不管怎么做，总得让秦家传种接代。四梅想：我一定让那些人知道，我爹没有作恶。我秦家不会断子绝孙小林的老婆秀兰，瘦弱的病秧子。这下给他带来无尽的兴奋和快乐，摸着秀兰的乳房玩弄不已。像碰着一块未开垦的土地，高兴的不知道种些什么。半夜醒来不动声色地乱搞一阵，秀兰禁不住哀叫。一阵耳光，揍的眼冒金花头重的像灌满了铅。发泄了性欲，倒在旁边呼噜噜地大睡。
　　老齐来看女二，秀兰微笑着下了厨房。压抑、痛苦和性交的苦楚，哭的冲动打开了阀门。但是她又忍着，只是泪无声地流着。从小手巧，一袋烟工夫几个小菜端过去。小林喉结动了动，妈的熊，老子辛辛苦苦养的鸡。好不容易攒了几个，全给你爹做了。揪住秀兰的头发，一屁股骑在瘦小的臀部。三林，狗崽子。还是人吗？我就是死了，也不来了。老齐左手擦着眼泪，右手拄着拐丈头也不扭的走了。狠狠地收拾了一顿秀兰，趴在桌子上。吃完了所有的菜，并且用舌头添了每一个盘子。秀兰更加不爱说话，一天到晚干活。小林成了家中的核心，原来想做而不能做的事，现在都可以干了。动不动骂秀兰，你妈的真丑，丑的像猪头。没人要了，我才要！有时在厨房，脱下裤子就贴在秀兰的屁股上。嗷嗷的叫唤，如公猫发情。夜间如猫一样精神，白天睡的头都要扁了。
　　邻居家的老公鸡跑到院里刨玉米，小林嗖的一声一块瓦砾砸去。鸡扑腾腾地飞跑了，和平嫂大怒：妈的，想把鸡弄死。没良心的，地主有好种吗？地主娃子，屙豆芽子。，指着小林的鼻子。和平兄弟五个，人多势重成了当地闻名的家族。小林红着脸，像做错事的孩子。躲在屋里，不说一句话。
　　三十年后，小林有了三个孩子。男孩小飞考入南方一所重点大学，女儿都出嫁了。按理说人近半百，人生大事也处理差不多啦！该松口气了，可是高昂的费用。常常让他难以入睡，本来家里的储蓄够儿子上大学。只是眼睁睁的，一次一万元的巨款让他心痛的咳嗽。前些日子，他养了数百头猪。大力发展养殖业，收益还不错。今年猪传染了一种瘟疫，一头头地被扔掉。吸着烟蹲在猪圈上，眼角噙着泪花。躺在床上一睡就是三个月，除非吃饭才起来。即使坐一会，耷拉着头不啃声。秀兰年轻时趁改革开放大潮，到北方大都市捡破烂。钱挣了不少，据听说她被、、、风言风语的年代，也因此挨了小林很多次毒打。同时也开阔视野，：你咋啦！赔了就算了，不就是几万块钱吗？悠着点，别拿身体过不去。不是指望飞儿吗？等他大学毕业后，再死也不晚。
　　说来奇怪，大林十八年前病突然好了。也是秦飞出生那年，他感觉有了希望和依靠。一家人生活水平提高了，过的热热闹闹的。大女儿小芹有三姑小花的遗传基因，又是一代美女。小林疼爱她也是出了名，上学自行车送自行车接。赶集卖点青菜辣椒，换点小钱。买点油条、花生等，用舌头舔舔后送去学校。好像弥补当年的过错，多余的一句话却导致小花姐的自杀。为了减轻内疚和负罪感，格外宠爱她。小芹的学习成绩，一直遥遥之先。只是太单纯，善良的像张白纸。小林惟恐出了差错，反复的交代：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别理臭男生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也有不安分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讨好小芹。她只是笑，笑的如荷花清纯。搞的那些男生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初中毕业那年，丰腴的体形、高高的胸部和秀丽的面庞，比当年的小花还要丰满俊俏。总之，她是一个令男人有想法的女孩。方圆几里，没有不知道小芹的人。
　　媒人、牵红线的人多如牛毛，铁门槛也要磨明了。甚至支部书记也托村长来提亲，也被严辞拒绝。任何人都不行，除非城里人，而且配得上女儿的。小林丝毫没有嫁女儿的意思，暗暗设计一条光明大道，考高中读大学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树立大目标，就要一步一个阶梯走下去。结果小芹考入省城师范院校，上中专也好，就业早。小林想。收到通知书第三天，请来亲戚邻居们美美的喝了一场。村长也破格做了不请之客，他还在宴席发表了鼓舞人心的演说：好啊！我们村里出了人才，全村都会为你骄傲浓郁的酒香弥漫了院前院后，全家人沉醉于幸福的海洋。小林抬头挺胸走路特别精神，再也不用低三下四。别人纷纷同他开玩笑，递来的纸烟越来越多。
　　一年后，一份电报从天而降。秦小芹患病严重，请速来！赫然写着十个大字。小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夜没合眼。刚听鸡叫，就匆匆出发了。原来班主任发现小芹，行为异常说话颠三倒四。在宿舍吵闹唱歌，害的友们睡不好觉。小芹越发的漂亮，只是多了点时尚。没有了农村的淳朴的迹象，娇艳妩媚似一朵玫瑰。好像释放一切的生命力，在这不属于自己繁华的都市。错过机会，就永远的渡回了乡村的河岸。小林没说太多，走吧！回家、回家！四处奔波了几家医院，病情终于被控制了。咬咬牙为小芹找个婆家，只是感到失去了东西隐隐约约两条活跃跳动的生命。当伟大的理想破灭后，他更加不苟言笑。别人似乎和他开玩笑少了许多，烟也少了。喝酒成了每天的必修课，厚厚的嘴唇叼着细烟卷，给人老不舒服的味道。
　　小飞小学时，还是个好学生。上了初中后，交了些狐朋狗友。逃课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有次朋友偷车被抓，小飞也被请到派出所。没办法，辍学一年。这期间表现出人意料，上地干活割猪草、回家帮忙做饭。十六岁的豆蔻年华，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有天突然跪在小林面前，爸，对不起！花了很多钱，也没回报你啥？我还想上学，再给我一个机会吧！不去，你小子到学校就忘了你姓秦。又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好狗忘不了吃屎！小林愤然地说：你以为老子是县长，有那么多钱任你败坏。老两口躺在床上睡不着，飞他爸，让他上学吧！年纪小，在家干活顶不了用处，影响也不好。秀兰反复地说。小林沉默了几天，一次小飞锄苞谷苗，等到精疲力尽手掌红肿后。再给你一机会，明天去学校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把握不住就一辈子打老土修地球。回到学校后，整个人变了似的。一个人玩，一个人学独来独往。大有洗心革面，痛该前非的苗头。旧时的哥们也不理他了，秦小飞，你妈的算哪根葱。见了大爷不打招呼，小心打你个孩子。小飞的成绩直线上升，一路狂飙。六个月卧心尝胆，苍天不负有心人。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市重点中学，三年的不懈奋斗。高考成为市理科状元，去了南方的名牌大学。
　　上至教育局领导，下到村里大老爷们。皆口夸赞小飞，校邻导开轿车送来了一万元。小林对此不屑一顾，开玩笑又多了起来递烟越来越多。小林呆滞的眼神，惊吓了一切人。他恐惧的活着，惟恐明天睡醒后人们又对他呲牙张嘴指指点点。犹如黄梁一梦，他对儿子出了这么大的出息和名气。总是不太塌实，像天上的云朵飘来飘去。一吭不出的叼根烟，看着一头头肥猪死掉，心里痛苦极了。脑海浮现一组组画面：小飞在大学校园，西装革履的谈恋爱；又和一些不正经的人玩，打架犯法又被校方勒令退学。一阵阵不祥之感，挥之不去。如一只厌世的老猫，一丝不动等待饭熟、不幸、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