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牛粪,我估计很多人都会觉得臭、脏,尤其是从小没在农村里长大的,觉得它是生活中的一种脏物,需要远离。 但是,对于从小在塞北农村里长大的我来说,却对牛粪,有种特殊的感情。牛粪与马粪、羊粪类似,但与猪粪、狗粪截然不同,因为前者都是吃草动物的自然排泄物,晒干后,一点异味也没有,同时,他们又是天然的、最便捷可取的燃料。 小时候的老家,也就是七八十年代,没有什么工厂,都是靠田地里的庄稼,作为主要收成。要种庄稼,因为很少有人家养得起大型烧油的机械,如拖拉机等,只能是靠家里养的牛、马、骡子,毛驴等,作为农耕、秋收、犁地等的主要劳力。于是,在农业社解散,选择彻底单干后,家家都会养些牲口,与庄稼人朝夕相处,形影难离。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俯首甘为孺子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其实,我个人认为,还该再加上一句,拉出来的是牛粪,可以作为很好的燃料。 我家养的是牛,我对牛尤其有感情,春天里套着牛种地、打墩子,夏天、秋天里放牛、套着牛拉庄稼、犁地,冬天里为它铡草、用筛子筛着,往牛槽里添加草料,最后,早晨起来,再将牛拉出来的湿牛粪,用粪叉挑着,扔到粪堆上。 那时,一般的农家,差不多都有一套拾粪的标配农具粪叉和粪筐,我家也有。那时,爹很是勤快,在秋收和打谷场里忙完后,没事时,总会挎一只粪筐,没事时,就会到村里,或后边的草滩里,一筐一筐地往家拾粪,然后倒在粪堆上,摊开,晾着,待晒干了,再收拾到院子里的闲置空缺处,留着烧火、做饭用。很多时候,他拾的牛粪,都够家里一年烧得。家里日子紧,又供着大哥、二哥,还有我上学,日子更是显紧巴,所以,也买不起那大块的煤炭。而秋收回来的秸秆,莜麦杆留着铡草,喂牛用;小麦秸秆留着灶子里引火,胡麻秸秆比较纠缠,到了快入冬天的时候,大多就上了房顶,披房用了,剩下的,留着喂羊。坝上的冬天,很冷的,常常达到零下三十多度,房顶上若不铺上厚厚一层秸秆,屋里睡觉的人,会感觉屋里的上空,冷气扑鼻。所以,秸秆很是紧俏,得以完全利用。 于是,拾牛粪,成了多数家庭在秋冬与早春季节的普选劳作方式。有人可能会问,那夏天时节,怎么就不可以拾牛粪呢?的确,夏天里,拾不得牛粪。若有在坝上农村里生活过很久的经历的人会懂得,夏天里,牛在草滩里,吃的是嫩的青草,拉出来的牛粪很稀,在掉到地上时,就会溅得很远,落到地上的,也都和土和在了一起,干了时,也是很薄很薄的一层,用粪叉很难拾将起来。而只有到了秋天,草都黄了,也结了籽了,吃着有营养。冬春季节里,吃铡的黄草秸,拉出来,也能聚成一小堆,如观世音菩萨坐的莲花,各朵莲花瓣很是均匀,还如俄罗斯人爱吃的大列巴面包那个样子,外褐里黄。稍微凝固一些后,用粪叉挑着,拾到粪筐,再转运到自己房子附近打谷场的粪堆上,摊开晾着。 我小时候,学校大多数是民办老师教课,他们家里也都有不少庄稼地。所以在春秋农忙时,都会停课,或放假,再加上礼拜天,也有很多闲余时间。除了帮家里放牛、拔猪草,也可以挎着粪筐,手里拎着粪叉,到草滩里去拾粪。由于离村附近的,都已被勤快的人拾走了,于是,很多时候,需要走得很远。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粪筐拾满了,抬不动,离家又很远,不能及时倒到自家的粪堆上,又不能拾新的,怎么办?没太好的办法,只能在草滩里,临时弄个粪堆,拾满了筐,就倒在那里,然后慢慢再往家里弄。倒下了,接着顺着平时里,牛群常走的方向,边走边看边拾,不大一会儿,就又是一筐。 记得有一次,那时是冬天,学校催缴学杂费,母亲嫌我淘气,加上家里日子确实紧,就吓唬我,往后,你别念书了,家里也给你交不起学杂费了,你就跟着干农活儿吧!我不知是吓唬,以为母亲说的话是真的决定了,心里确实害怕了,哭了一个晚上,求央母亲开恩,但母亲始终没有点头。直到我晚上,躺在炕上的被窝里,闭着被眼泪蛰过的眼皮,心里很是沮丧,是啊,念书,是我那时最快乐的日子,因为成绩好,在学校里有老师夸奖,还不用担心受那些厉害小子们的欺负,而且在老师的引导下,心里也渐渐有了对未来的美好向往。怎么能说不念就不念呢?我心里这么想着,也没有正式睡着,此时,就听母亲和姥姥说,三子这小子,不吓唬吓唬他,他就不知道个长大!哦,我终于明白了,母亲是故意吓唬我,而我却当真了。 但从那天起,或许是为了献媚,也或许是为了表决心,我一下子变得勤快了。每天穿着烂棉衣,戴着副露手指头的棉手套,到家后边的草滩,去拾粪,一连拾了有十来天。粪筐拾满了,抬不动,我就在中途歇一歇,然后再走,直到倒到粪堆上。那时是冬天,地里已经没有庄稼了,牛也不用放,不用看管,我觉得拾粪,还是简单易行的方式,尤其是呼吸着草滩里那自由而又辽远的空气,很是惬意。而且,那几天,我表现得很是自觉,根本不用家里人催,胸膛里也鼓着一股热腾腾的决心,自己上午半天,下午半天,一天能帮家里拾好几筐回来,直到把粪堆堆起了一座小山,直到母亲同意给我缴学杂费为止,寒冷的冬天,我却浑身热气腾腾,狗皮帽子下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但很是快乐,尤其是劳动后,看着那堆成小山一般的自己拾回的牛粪,很有成就感。就是后来继续如愿上了学的路上,也免不了抬眼看一下那粪堆,那一片,是自己拾回来的。 也有的时候,拾粪,并不完全都是快乐的,它也是受其他因素影响的。有几次,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在草滩里一起拾粪。当碰到牛粪比较集中的地方,那些家里有势力的孩子,就会用粪叉在地上画上大大的圈,这一片,是老子的,你们谁也不能动啊!谁动,老子收拾谁!我家里在村子没势力,这我很小就知道,所以,一般,我也很知趣,轻易不敢动人家圈内的牛粪。偶尔忍不住,觉得凭啥牛粪多的地方就是他的?那牛就是专给他家屙的?结果,不出所料,我遭受到了,必定是平素遭受的标配被摁住挨一顿狠揍,然后,自己拾的粪,也被抢走,一路哭着,灰溜溜地挎着空筐子,独自回家。 晒干的牛粪,很好引燃。在灶膛里,点上一把小麦秸,然后,用火铲,或直接用手,把干透了的牛粪,扔到烧着了的麦秸上,轻轻地一拉风箱,牛粪就着了。一边匀实地拉着风箱,一边望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牛粪火,再看着锅台上,从锅盖四周冒出的白呼呼蒸汽,闻着莜面的饭香,那时刻,就觉得生活很美了,自己也感觉很知足了。 那时,牛粪火不仅用来做饭,而且会从灶膛里,顺着炕筒子,把沿途的炕都烧热乎了,最后,从房顶上的烟囱冒出,形成袅袅的炊烟,是农村里午后特有的独到的风景。特别是炕头,尤其的热乎。过年那几天,因为用火较多,为防止炕头上铺的牛毛毡子和塑料炕布被烤糊了,还不得不把毡子和炕布撩起来,待炕稍凉些,再铺回来。然后,晚上,睡在上边,那个硬实,那个暖和,一直到天亮,可以让人在无限的夜色里,多了对日子无限的幻想。 爹平素也不太爱干净,抓了干牛粪的手,在吃饭前,也不常洗,最多在腿上棉裤的布上蹭上一蹭,就捡了筷子,甚至用手直接抓起窝头或馒头开吃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干不净,吃上没病,的确,爹一直活到七十多,身体也没有太多的器质性的毛病,最后是因为重感冒,引起肾衰竭,村里的医生用药不当,没两天,就要了命,也没给我们添多少麻烦。 爹是半路娶的母亲,自己也没有孩子。脾气不好,经常骂人,但他很勤劳,在母亲病不好的那些年,大哥上学,二哥出外工,不大的我也上学,家里七八十亩地,几乎都是他一个人,跪在地里,一锄头、一锄头地锄出来的。因为没人给缝补,上衣、裤子烂的像一个叫花子,忙完地里的,还得给卧炕不会动的母亲端屎端尿,照顾家里的牛羊。从我记事起,他一直嘴里骂着,发着牢骚,而且嘴里那锅自卷的旱烟也总是含在嘴里,不停地连骂带抽着,但田地里的活儿,却从没有耽误过。小时候,他还很支持我上学,每次学校里要什么费用,他总是很支持,母亲嗔怪,他也总是那么说,上学,不给人家交钱,哪能行?如今,爹也已整整走了十一年了,但我一直觉得,他就和草滩里的那朵牛粪一样普通,一样朴实无华,但在家里,却又不可或缺。在燃尽了自己辛苦的一生,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有一年,入了冬,我从家里拿了几个山药蛋,在离家不远的草滩里,用捡来的牛粪生火,并把山药蛋放到了里边。望着自己独自生起的牛粪火,随着冬天的北风,燃得那么旺,特别是那一道蓝焰,凝聚成一股,向南缭绕着,延伸而去,一直刮到很远,才渐渐变淡。最后,待牛粪都烧成灰烬后,山药蛋也在里边烤熟了。待火渐渐熄灭了,从里边扒拉出来的烧山药(土豆,不是红薯)皮,焦焦的,甚至有渗出的汁液,也干巴在了上边,而里边捏着软软和和、还烫烫的,剥开最外边薄薄的那层脆皮,看着表层下焦黄焦黄的山药肉,还有掰开的那白沙沙的内里,甚是好吃。扒拉出的第一个,我没舍得自己吃,拿着,跑着,捧着给了在不远处拾牛粪的爹,他第一次夸赞我烧得好,但他没舍得吃,又给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独自烧山药蛋,也是没有别的孩子抢夺自己劳动成果的独享。吃完烧的山药,肚子基本上就饱了。为防止牛粪火引燃了草地上的其他干草,待火彻底熄灭后,再心满意足地回家。现在回味起来,依然觉得好香,好想! 那时的牛粪,是纯粹吃草的牛拉的牛粪,晒干了一点儿味道都没有,起码到现在,我始终是这样认为的,它唯有的是青草混合着野草滩的生命的自然助长,就和那时地里的庄稼一样,是天然的,不上任何化肥的,也和那时村庄里善良的人们一样,无心无伎俩,不用勾心斗角,不用巧取豪夺。 可惜的是,现在的村庄里,爹娘已不在,而且随着人口的外流,机械化的大量使用,村里已没有了小时孩童满村跑,犁牛遍地走的那种生气,前几年听说,村里只剩两头牛了,还是两家为了碰锅儿,把牛合在一起拉犁种地。后来听说,这两家也把牛卖了,村里再没了牛,也就再没了牛粪,人们的日子好过了,也不用拾牛粪了,都买碳生火做饭了。 少时时期的牛粪已难见,用手捏着扔灶里烧的牛粪火,也难见了,而那时还处于少时的我,现在也已四十五六岁了,妥妥地步入了中年。算来,离开家乡也快三十年了,期间因为忙学业、忙工作,也很少回去了,但在辽远的草滩里,拾牛粪的情景,却依然清晰的历历在目,宛若昨天一般。 近几日,在同学群里,和老家的同学,七嘴八舌地,再聊起小时候的往事,尤其怀念,好想再回到家乡,找着一群牛,跟在它们后边,一起放放,顺便再挎着粪筐,拎着粪叉,拾拾牛粪,在上有蓝天和洁白的云朵、下有青草的天地间,生起一堆牛粪火,烤着山药蛋,谈着过去都经历过的相似的往事,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