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送走爷爷后的十来天,我奶奶正在给集体食堂做饭,突然急急地走进了一个男人,喊道:有人吗?我奶奶迎出去,说:有人!您是?那人急急地对我奶奶说:您是超群屋里的人吧?有您的一份电报。我奶奶一听,顿觉不祥,心就咚咚地乱跳起来。我奶奶连忙让那人打开电报,念给我奶奶听。 那人念道:超群病亡,已请人送回。 我奶奶如被雷击,呆在那里!她不敢相信这是真!怎么会啊?他才走了几天,走的时候好好的,一点病都没有啊!我奶奶眼睛发直,半晌,她突然呜的一声痛哭起来,眼前发黑,差点站立不稳,连忙用一只手扶着墙。过了一会儿,她才稍冷静了点,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坚强,因为现在她是这个家唯一的顶梁柱。 我奶奶想起有一年,她遇见一个算命先生,对我奶奶说:你将来要断扁担的! 当时我奶奶既不相信,也有些不明白:什么断扁担啊? 可现在难道还真让算命先生说准了吗? 当时正是大家在食堂吃早饭的时候,人多。他们说,那里请人送,那就不忙着去,在家里等着。我奶奶一想,要是送,那今天就得到屋。可是,早上得的信,一天过去了,还没到屋。又过了一夜,还没到。我奶奶心急如焚,不知到底情况怎样,于是,连夜安顿好家中的事,又跟我姑姑说:明天你就一个人在家里看家,我去横林子打电话,看你爹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二天一早,我奶奶就急急地赶了好几十里路,来到当时的区政府所在地横林子,只有那里才有电话。我奶奶给爷爷单位打了电话。对方告知说,医生说是脑膜炎。摔了一跤起病的,起病后昏迷了,津洋口治不好,送到长阳县医院,没抢救过来。(我后来听奶奶说起过,爷爷在去世前的两天,挑水时摔过一跤,两天后就起病,昏迷,送医院后去世了。我后来学医,判断我爷爷绝对不是死于脑膜炎,而是死于颅脑损伤。颅内出血,压迫生命中枢后死去的。因为颅脑损伤出血而死的人很多,外面甚至看不出有伤口,而大脑里面却受伤出血。现在这个时代已经可以开颅止血,抢救生命了。估计当时医院不知道我父亲摔过跤,就当脑膜炎收住院了。即便知道原因,当时的医疗条件也无法挽救我爷爷的生命。) 对方还说,我爷爷的遗体已经请人抬送回来了,送的人在松沿平住了一夜。今天,送的人就要到了。 打完电话,我奶奶确定我爷爷去世了。她一阵痛哭后,急急地往家里赶,一口气赶了几十里路,到家时,刚好我爷爷的遗体也被抬送回来。 那时,我父亲离高中毕业还差半年,而且人还在当阳。我奶奶带着幼年的姑姑,一个女人家,遇到了这人生大悲大痛的事,真的天都是黑的啊,可又能怎么办呢?她只能强忍着悲伤,坚强而又冷静的处理我爷爷的后事。她请周围乡邻来帮忙,安葬了我爷爷。然后,她请人给远在当阳还不到18岁的我父亲写了一封信: 我儿: 见信勿哭!你父因患脑膜炎,送长阳县医院抢救未愈,已于某月某日去世。他的遗体由单位派人送回家,我已请人将你父亲安葬,后事已料理完毕。儿你接信后,不必回家,也不要悲伤,不要因丧父之悲影响了学业。你父去世,经济上的事当然会更艰难些,但你不用愁,我会想办法来支持你。我和你妹在家,余事都好,匆挂念。 人去不能复生,我儿一定要节哀,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要实现你父亲的遗愿,考上大学,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母亲:沈泽惠 我父亲接信后如雷轰顶,痛哭失声。屈指算来,他接到此信时,我爷爷已安葬8天了。回想往日,我爷爷对他的人生指导,帮助,供养,慈爱,为了供他上学而吃苦挣钱的情景,一一浮现在我父亲的脑海里。爷爷死时才37岁,奶奶当时才38岁,留下孤儿寡母,怎样生活下去?我父亲悲忧无比,无法止住眼泪。悲痛之中,我父亲一读再读我奶奶请人写给他的信。读到我儿一定要节哀,要实现你父亲的遗愿,考上大学,告慰他的在天之灵时,我父亲的心中充满了力量,他决定化悲伤为动力,更加努力学习,一定要实现父母的愿望,考上大学! 那时,亲友们也知道我们家出现了重大的变故,纷纷向我父亲伸出援助之手,支持我父亲上学。当时,在武汉市计委工作的王南仲爷爷一次就寄给我父亲一个月的伙食费。 这里要插一句:我爷爷去逝后,曾有人给我奶奶介绍过一个条件很不错的对象。我奶奶当时年岁尚轻,才37岁,但她考虑到如果再婚,怕对我父亲和姑姑不利,于是,她婉拒了,从此守寡58年。一个人带着孩子独撑家庭,坚强地生活着。她不改嫁,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想,她是深爱我爷爷的,虽然他们的夫妻缘份才短短21年,但我相信,他们的感情很深,因为,我奶奶离开故乡几十年,最后还是心心念念地要葬回老家,一定是挂念着我爷爷。 好了,言归正传。半年后,我父亲高中毕业,参加了高考,也许是我爷爷在天之灵的保佑,他幸运地考上了武汉大学!我父亲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激动地跑到我奶奶跟前,说:妈,我考上大学了,武汉大学!说着把录取通知书捧到我奶奶面前。我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真的吗?说着,她接过录取通知书,认真地看着,尽管她看不懂上面的字,但她知道,那上面就写着她儿子的名字,还有录取儿子的那所大学的名字。她喃喃地说道:我们家有大学生了!她把录取通知书放在胸口,眼角渐渐沁出泪来。她心中默默地对我爷爷说:超群啊,你听见了吗?你儿子绪某终于考上了大学了!这是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你认得字,你来看看吧!亲眼看看吧! 半晌,我奶奶将大学录取通知书递给我父亲,哽咽着说:要是你爹还活着,哪怕还多活半年,他就能亲眼看见你考上大学!他该有多欣慰啊!说完,我奶奶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她用衣袖轻轻地擦拭了,嘴然漾出一抹微笑:你考上了大学,这是你爹生前的心愿。我要好好为你庆贺一下! 我父亲看看我奶奶苍桑的面容,又转头看了看幼小的我姑姑,他低下了头,轻声说:妈,我不想去读大学了,家里实在太困难了!父亲现在又不在了,我要在家帮您劳动,挣钱养家! 我奶奶收起笑容,说:儿啊,你可千万不要这么想!你看,为了让你读好书,上好学,你爹吃了多少苦?对你寄于了多少希望!你要是不读书了,你爹的在天之灵都不会同意啊!听妈的话,一定要去上大学!家里的事不用你管!只要你能读大学,再大的苦我也要让你读下去。哪怕借钱,该账,我也要供你上大学!不就是五年吗? 我父亲上学之前,有好多亲戚,朋友,邻里乡亲,都来庆贺。大家举杯祝贺我奶奶和我父亲,他们认真地说:绪某考上大学,不仅是李家的第一个大学生,也不仅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在我们乡里,他也是第一个大学生啊!他们送来了钱,送来了礼物,热情地给予了我父亲经济上的援助,以资助他上大学。 我父亲背起了远行的行囊,含泪告别他母亲和妹妹,去遥远的武汉市上大学。我奶奶送出去好远,一路走一路叮呤。父亲走远后,回望他的慈母,还看见她伫立风中,擦着惜别和心酸的眼泪。 其实这样感人的一幕,我曾多次亲眼见到。我记得,那时我们还小,我父亲每年过年休探亲假回家。每次离家返津时,奶奶和我们都会送出去好远。有一次,我们和奶奶一起,一直将我将父亲送过鄢家坳,向上走,从一户人家门前过,再走过一大段树林子路,转过一个大弯,再向前,父亲就该往山下走了。在那个山顶上,父亲让我奶奶和我们留步。我们和奶奶就伫立在那个山顶上,因为站在那里,可以一直目送我父亲下山,然后看着父亲走上那一段平路,可以目送好远好远。我记得,父亲走远了,还回头向奶奶挥手。而我奶奶,则不停地抹着那难舍难分的离别之泪,真是挥泪相送啊。直到目送我父亲去了好远,我和奶奶才往回转。那一次,起码送出去足有五、六里路! 大学,因为没有经济来源了,所以国家给了我父亲丙等助学金,每月给10元5角伙食费和2元5角零用钱。这就解决了我父亲上学的基本需要。我父亲对党和国家充满了万分感激的心情,觉得党和国家对他真是恩情深重! 当然,靠国家的助学金,是不够的。经费不足部分,我父亲就勤工俭学,利用周日帮校农锄菜地,为建筑工地搬运水泥,每次挣几角钱或一块多钱。暑假回家,父亲还跟着药农进山采药挣钱点学费。就这样勤俭生活,刻苦学习,坚持读完了五年大学。 其间,我奶奶继续从精神和经济上支持我父亲读书。在1960年至62年困难时期,在大家都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我奶奶还托人给我父亲带去一双棉布鞋和一小块腊肉。这些东西里,寄托了我奶奶多少的深情和厚爱! 我奶奶觉得我父亲到了结婚年龄,该结婚了,又给我父亲说了媳妇。她叫刘某某,是当地的民办教师,非常漂亮。这个美女也看中了我父亲是大学生,而且眉清目秀,是个大帅哥。于是,两人都很中意。1963年,我奶奶操持了我父母亲的婚礼,我母亲刘某某成了李家的新一代儿媳。 我奶奶盼啊盼啊,好不容易盼过了五年。本以为,我父亲读完大学,就可以工作了,可以挣钱了。可是,1964年,我父亲大学毕业后,学校要我父亲服从国家需要,报考研究生。我父亲就试着报考了。没想到,真被录取到北京师范大学民间文学专业,成为了当地甚至可能是长阳县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研究生。得知这一消息,我奶奶咬咬牙,坚定地说:只要你考得上,就还是读! 这样,我奶奶和我母亲又积极支持我父亲深造了三年。 1967年,我父亲研究生毕业时,本应分到学有所用的工作岗位,去报效祖国人民,报答慈母、家人和亲友。但那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林彪、四人帮横行期间,专家教授挨批斗,扫厕所,知识分子被歧视,遭冷遇。我父亲被分配到天津教育系统,在区教育局宣传科做些闲杂工作,所学专业被荒废。直到粉碎四人帮,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后,我父亲才于1981年调到天津社科院文学研究所。1985年,我母亲才获准迁到天津,与父亲团聚。 为了报效祖国,我父亲调到天津社科院后,努力工作,勤于民间文学研究。出版独立著作6本,与人合著多本,还有论文多篇,事业略有成就。 渐渐地,我们家的家境也越来越好。1985年,我父亲将我奶奶接到天津安度晚年。这里要插一句闲话,我奶奶在老家时,有一个姓叶的算命子给她算命,说我奶奶67岁有一个节巴,如果活过了67岁,那就还够一活,意思是说会长寿。所以,我奶奶在66岁那年,执意要回老家生活,心想,万一死了,也好埋在老家故土。可她在家跟着我么姑生活了三年后,居然一点事也没有。于是,我父亲又将我奶奶从老家接到了天津。 此后,整整二十五年,我奶奶再也没回过老家,那个她醒里梦里都魂牵梦萦,无比思念的老家,她再也没回去过,也没有再见到她无比思念和挂牵的我姑姑和我堂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