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与王熙凤的道路与终点

　　在《红楼梦》第68回，从王熙凤对待尤二姐的态度里，我们看到了她的怕与恨。她怕得越厉害，恨得也就越彻底。她在尤二姐面前编织了一张优雅的谎言之网，由此我们看到人性的强大与虚弱、崇高与猥琐，它能唤起别人的信任和欢乐，也能悄无声息地置人于死地。
　　好在那时候，王熙凤还不知道，她日后也将迎来和尤二姐一样的结局。她的判词早就把她这一生写完了，让她必须在生命的终点哭向金陵事更哀。
　　实际上，当然不只王熙凤和尤二姐。《红楼梦》中几乎所有的女子，生有百样，命却只有一种。所以，当我们为其中某一人的命运而叹息，也不要忘记她身边的同行者们。因为毕竟是曹雪芹，为她们所有人安排了这道路不同，却殊途同归的生命。
　　《红楼梦》是很讲究缘的。
　　黛玉和宝玉，是木石前盟；
　　宝玉和宝钗，是金玉良缘；
　　巧姐在贾府没落之后之所以被救，
　　是因为王熙凤在无意中帮助过刘姥姥，结下了善缘；
　　尤二姐吞金自杀的悲剧，
　　也是因为她和贾珍、贾蓉、贾琏之间，结下了恶缘。
　　在曹雪芹笔下，
　　人和人之间的相逢、交往都是一种缘分。
　　尤二姐和王熙凤性格相反：
　　一个温柔软弱，一个泼辣强悍；
　　一个完全没有经济头脑，
　　轻易把贾琏给她的几箱子金银财宝都交出去了；
　　一个特别有经济头脑，
　　大闹宁国府之时，还不忘从尤氏那儿赚五百两银子。
　　这两人表面看来，性格、家境、经历都不同，
　　但结局都是一样悲惨。
　　《周易》中说过一句话：同归而殊途。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也曾说：此路亦彼路。
　　王熙凤和尤二姐表面上走的路不同，
　　但实际上有着相同的指归。
　　她们共同的命运指向什么呢？
　　曹雪芹把它指向了封建男权制度的不合理。
　　对王熙凤和尤二姐来说，贾琏是生活的中心。
　　她们两个人，都是封建男权社会制度的牺牲品。
　　王熙凤连哄带骗，把尤二姐赚入大观园，
　　但归根结底，是尤二姐自投罗网。
　　面对王熙凤精心准备的说辞，
　　尤二姐没有想到自己可以推脱，只想成个体统。
　　她低估了王熙凤的心计和手段。
　　王熙凤的危机，在于她不能为家族绵延子嗣。
　　贾琏是贾府长孙，没有儿子是不行的。
　　王熙凤担心尤二姐生了儿子，自己被休，地位不保。
　　而且贾琏对尤二姐是真爱，对凤姐呢？
　　第72回写凤姐病了，贾琏找鸳鸯说借当贾母财产之事，
　　后来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
　　只得这两个字，触目惊心。他实在不愿意瞧凤姐。
　　见了凤姐，贾琏不问她身体，问的是：
　　好人，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
　　可见贾琏对凤姐的感情已经非常淡了。
　　王熙凤可恨，可怜，又可笑。
　　可恨，因为善良在她的心里是不存在的；
　　可怜，因为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贾琏身上；
　　可笑，因为她在尤二姐面前说了一番大道理，
　　用尽了所有的心机。
　　如果我们单独去看《红楼梦》中某个具体的人物形象，
　　实际上是一种浪费。浪费了什么？
　　浪费了曹雪芹给我们的深刻的思想给养。
　　曹雪芹描述的一定不是这两个人，而是这两类人。
　　王熙凤代表的是大家族出身的女子，
　　她家境殷实、年轻、漂亮、有能力。
　　但纵使这样，她一旦不能生育，
　　或名声不好，或只是因为丈夫喜新厌旧，
　　那她就可能面临被休的危险。
　　尤二姐代表的是家道中落的、无依无靠的女子，
　　她没有一技之长，又贪图安逸，不愿意付出辛苦。
　　她最后的出路，只能是嫁给大户人家做妾。
　　这不是尤二姐一个人的出路，
　　而是封建时代千千万万女子唯一的出路。
　　她们把自己所有的寄托，像押宝一样押在丈夫身上，
　　这是押不住的。
　　曹雪芹的深刻，在于他意识到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残酷冷漠。
　　贾宝玉是古典文学史上第一个真正尊重女性、
　　把女性当成平等的人来看待的人物角色。
　　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所有女性的命运都差不多，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们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本事主宰自己的生活。
　　但是曹雪芹也超越不了那个时代。
　　他提出了问题，却想不出出路是什么。
　　我把金陵十二钗分成了三种类型：
　　仙界之人黛玉、妙玉、惜春；
　　人间之人王熙凤、秦可卿；
　　介于仙界与人间之人（大多数）
　　宝钗、湘云、元春、迎春、探春、李纨、巧姐。
　　曹雪芹认为，爱读诗的女孩子
　　也就是内心热爱文学的人，都是仙界之人。
　　《红楼梦》里始终活在文学的世界里的，
　　只有一个人，就是林黛玉。
　　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见。
　　宝钗写诗也好，但她说过，做文章都是男人的事。
　　她虽然会作诗，但不像黛玉一样热爱。
　　如果说黛玉是生活在人间的仙界之人，
　　那么妙玉和惜春则比黛玉更进一步。
　　她们完全超脱了凡尘俗世，遁入空门。
　　人间之人，是俗人。
　　她们的生活重心就是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图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王熙凤和秦可卿心心念念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大家觉得哪一类的人好？
　　我想，第一类的人可能是艺术家吧，
　　诗人、文学家、画家、音乐家
　　这类人脱离世俗，但可能经常会让身边的人痛苦。
　　第二类人纠缠于俗世之中，脱离不开，
　　过分追求功名利禄、名分钱财。
　　第三类人呢？也许我们不能从俗世中抽身出来，
　　但是如果每天能抽出一点时间来静静心、读读书，
　　其实就是介于仙界与人间了。
　　黛玉的风雅、宝钗的高贵、湘云的豁达、
　　凤姐的狠毒和心机、秦可卿和尤二姐的不择手段
　　曹雪芹很厉害，各种各样的女子都被他写尽了。
　　曹雪芹给予我们艺术的养分，其实也是思想的养分。
　　他最终让我们去思考：
　　在男权社会制度下，如果一个女子没有足够能力，
　　只能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男人身上，
　　那她会有怎样的一种结局。
　　讲解：比较文学与跨文化专业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副教授赵苗
　　文字整理：芹僮岚
　　编辑、制图：snow
　　图片素材选自张大千画作
　　注：文中所阐述专家观点，不代表红迷会官方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