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自述我看莫泊桑

　　我们说一个作家有才华，是指他有一种天赋，就是能够把精力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之上，因此能够发现一些新东西，是其他人看不到的。莫泊桑显然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不过在读过他的作品后，我不得不遗憾地说，他还缺乏创造一个真正艺术品所必需的主要条件。创造艺术作品需要三个条件：一、作者对事物的正确态度，也就是道德；二、表达清晰，也就是形式优美；三、艺术家对其描述的事物有真诚的爱憎之情。莫泊桑只具备后两个条件，而缺乏第一个条件，也就是说，他对所描写的事物没有正确的态度，没有道德。他的作品，从我读过的来看，我相信他是有才华的，即在生活中能够发现他人之所不能见。他还能简洁明了地表达自己想要说的一切，即具有优美的形式。他的态度是真诚的，从不假装爱或憎，是真心实意地爱着或恨着他所描写的事物。而这是一部作品具有艺术价值的必备条件。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他还缺乏艺术作品所必备的第一个条件，而且还是最主要的条件，也就是缺乏对他所描写的事物正确的道德态度，缺乏辨别善恶的能力，因此他喜爱并描写了那些不应该喜爱和描写的东西，却不爱那些应该喜爱和描写的东西。在他的作品中，不厌其详地描写了女人和男人之间怎样相互勾引，甚至包括一些污秽行为的描写。在描写农村的劳动人民时，他的态度就像是对牲口一样充满蔑视。
　　包括莫泊桑在内的多数法国新作家都有一个通病：完全不理解劳动人民的生活和利益诉求，把他们看成是行事蛮横、被私欲所控制的畜生。莫泊桑描写的人民都是行为粗野、表情愚笨、并遭人嘲弄的。尽管法国作家或许比我更了解他们的人民，我仍然相信，他们这样来描写人民总是不对的，法国人民不可能是他们描写的那个样子。如果法兰西真的像我们所了解的那样伟大，产生了那么多对科学、艺术、文化、道德作出巨大贡献的人物，那么，以其结实的双肩扛起这些伟大人物的法国劳动人民就不可能是畜生。因此，如果一个作家像莫泊桑那样带着厌恶和嘲弄的态度去描写劳动人民的生活，他在艺术上就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他只是从毫无意义的肉体方面来描写他们，却完全忽视了构成其内在本质的精神方面的东西。
　　不过在读了莫泊桑的《一生》之后，我开始改变对他的看法。这一作品不仅是莫泊桑最好的作品，还应该说是自雨果《悲惨世界》以来法国最优秀的作品。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作者几乎同等程度地具备了构成一部真正艺术作品的三个条件：一、对待事物正确的道德态度；二、形式优美；三、态度真诚，即对所描写的事物充满爱。小说作者不再把生活的意义归之为男男女女之间各种放荡和堕落的行为。小说描写了一个可爱的女性，她十分纯朴，愿意献身于所有美好的事物，却遭到侮辱和伤害。作者对她也就是对善充满了同情。这里莫泊桑的写作技巧十分完美，在我看来，还没有其他法国作家能达到如此高度。更重要的是，他是真正强烈地深爱着这个所描写的善良之家，真正强烈地憎恶着破坏这个家庭、伤害小说主人公的恶棍。尽管小说还有一些瑕疵，例如对这个少女皮肤的细致描画，她听信了神父劝告怀孕当了母亲（这一情节既不可能又无必要，减弱了女主人公纯洁的感染力），还有受到羞辱的丈夫复仇的情节（它显得极不自然）；尽管有这些不足，我仍然认为这是一部杰作。莫泊桑开始认真地审视人生，并进行了深入研究。
　　在这以后我读了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俊友》。这本书充满了污浊的东西，作者好像写得十分随意，有时竟然忘记了自己对主人公基本否定的态度。不过总起来说，它跟《一生》一样，创作态度还是严肃认真的。在《一生》中，作者因那个被伤害的美丽女子的悲惨生活而感到困惑不解；在《俊友》中，他对那个充满粗野情欲的恶棍则不但感到困惑，还产生了愤怒之情。这个恶棍正是靠着这种情欲而爬上社会的高位，因此，作者在这里也对其所代表的整个阶层的荒淫无耻产生了愤怒之情。如果说在《一生》中作者是在提问：为什么这样一个美丽的女性会遭受如此的伤害，那么在《俊友》中他就是在回答这一问题：所有纯洁善良的东西之所以遭到毁灭，是因为这个社会是如此疯狂、堕落和可怕。
　　在以后的作品中，莫泊桑对生活的道德态度变得混乱起来，相应的评价模糊不清，到最后几部长篇小说，他的态度完全颠倒过来了。在获得时髦作家的桂冠后，莫泊桑抵御不了随之而来的诱惑，报纸的颂扬、社会公众特别是女人的赞美、不断增长的稿酬、编辑们不问作品质量只看名声的约稿和吹捧，都使得他飘然若仙。他屈从于这种诱惑，尽管在小说的形式上他还是讲究的，也还喜爱自己描写的东西，却随心所欲地去写一些东西，完全不问它们是善是恶、是美好还是丑恶。从《俊友》开始，莫泊桑的长篇小说就有随意而为、主观臆造的痕迹。在这以后，他更是不以道德的态度来要求自己，而只考虑小说的人物及其活动是否生动有趣、能否吸引读者的眼球。因此，除了第一部作品，莫泊桑所有的长篇小说都是写得不好的。不过好在他还写了许多短篇小说，在这些作品中，他没有受到那种虚伪的文学理论的影响，写的不仅是他感到优美的东西，更是激发起他道德感的东西。从他的短篇小说（不是全部，而是其中最优秀的部分）中可以看出他的道德感是怎样发展的。
　　最让莫泊桑痛苦的是人的孤独，精神上的孤独，他多次谈到这种现象。人与人在肉体上的联系越是紧密，他们之间的隔膜就越让人感到痛苦。那么他希望的是什么呢？怎样才能打破这种隔膜？怎样才能结束这种孤独状态？只有爱，但不是那种女性的爱（他已经对之感到厌恶），而是一种纯洁神圣的精神上的爱。他在追求这种爱，向往这种爱，要冲破精神上的桎梏来奔向这种爱。莫泊桑的一生是一场悲剧，这是因为，尽管处在行为丑恶、道德堕落的人群之中，他以其杰出的天才力求摆脱这些人的影响，力求获得解放和自由。然而这种抗争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气力，还未能获得解放就被毁灭了。
　　那些口渴难耐的人们到处寻找水源，唯独不会到那个脚下踩着泥浆的人那里去寻求，因为他们没有看到清水，只看到泥浆。其实清水就在泥浆的下面不断地流淌着。莫泊桑的情况就是这样的：他就是那个脚踩泥浆的人，他不知道其实自己寻求的真理就在泥浆下面不远处。莫泊桑的悲剧在于，他生命中虚假的东西同他开始意识到的真实产生了冲突，而他也开始了精神上的重生。他那些优秀作品，特别是他的短篇小说，就是这种重生的痛苦之表现。如果他不是在重生的痛苦中死去，那么，他会给我们创作出更多了不起的富有教育意义的作品；不过就他已经给我们的而言，就足够多了。为此我们要感谢这位勇敢而正直的人。
　　《莫泊桑文集》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