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三个部分组成,每一部分针对不同内容展开议论和批驳。) 女师大事件在北京似乎竟颇算一个问题,号称大报如所谓《现代评论》者,居然也评论了好几次(后文即说明这好几次的具体情况,并对其议论和评价)。据我所记得的,是先有一个女读者的一封信,无名小女卒,不在话下。此后是两个作者的评论了:陈西滢先生在《闲话》之间评为臭毛厕,李仲揆先生的《在女师大观剧的经验》里则比作戏场。我很吃惊于同是人,而眼光竟有这么不同;但究竟同是人,所以意见也不无符合之点:都不将学校看作学校。这一点,也可以包括杨荫榆女士的学校犹家庭和段祺瑞执政的先父兄之教(以上叙述《现代评论》评论女师大事件的情况,并指出其眼光不同,但都不将学校看作学校)。 陈西滢先生是久已夫非一日矣的《闲话》作家,那大名我在报纸的广告上早经看熟了,然而大概还是一位高人,所以遇有不合自意的,便一气呵成屎橛,而世界上蛆虫也委实太多(以上对陈西滢进行评价)。至于李仲揆先生其人也者,我在《女师风潮纪事》上才识大名,是八月一日拥杨荫榆女士攻入学校的三勇士之一;到现在,却又知道他还是一位达人了,庸人以为学潮的,到他眼睛里就等于观剧:这是何等逍遥自在(以上对李仲揆进行议论)。 据文章上说,这位李仲揆先生是和杨女士不过见面两次,但却被用电话邀去看名振一时的文明新戏去了,幸而李先生自有脚踏车,否则,还要用汽车来迎接哩。我真自恨福薄,一直活到现在,寿命已不可谓不长,而从没有遇见过一个不大认识的女士来邀观剧;对于女师大的事说了几句话,尚且因为不过是教一两点功课的讲师,碰壁之后,还很恭听了些高仁山先生在《晨报》上所发表的伟论。真的,世界上实在又有各式各样的运气,各式各样的嘴,各式各样的眼睛。(此段一段进一步对上文提到的观剧进行叙述和议论,最后提出世界上实在又有各式各样的运气,各式各样的嘴,各式各样的眼睛。这既是对观剧的评价,也是对上文全部内容的评价,所谓各式各样的运气主要是指李仲揆被邀观剧;所谓各式各样的嘴主要是指陈西滢的一气呵成屎橛、一个女读者的来信等;所谓各式各样的眼睛照应前文我很吃惊于同是人,而眼光竟有这么不同。) (以上为文章第一部分,主要分析批驳陈西滢、李仲揆在《现代评论》上对女师大事件的议论。) 接着又是西滢先生的《闲话》:现在一部分报纸的篇幅,几乎全让女师风潮占去了。现在大部分爱国运动的青年的时间,也几乎全让女师风潮占去了。女师风潮实在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实在有了不得的大意义。临末还有颇为俏皮的结论道:外国人说,中国人是重男轻女的。我看不见得吧。(此段引述陈西滢的评论内容,为后文的分析批驳做铺垫。文章第二部分主要即为对此进行议论。) 我看也未必一定见得。正如人们有各式各样的眼睛一样(照应前文世界上实在又有各式各样的运气,各式各样的嘴,各式各样的眼睛。),也有各式各样的心思,手段。便是外国人的尊重一切女性的事,倘使好讲冷话的人说起来,也许以为意在于一个女性。然而侮蔑若干女性的事,有时也就可以说意在于一个女性(陈西滢说:外国人说,中国人是重男轻女的。我看不见得吧。意思就是大家关注女师大都是动机不纯,是好色的潜意识在推动。作者指出若以潜意识来分析,陈西滢也无法例外,学生是女性,而校长也是女性,陈西滢之诋毁学生支持校长又何尝不是意在于一个女性)。偏执的弗罗特先生宣传了精神分析之后,许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碎了。但撕下了正人君子的外套的也不一定就是小人,只要并非自以为还钻在外套里的不显本相的脚色(作者进一步指出,若以精神分析来看女师大事件,所有关注此事的男人都逃不出其潜意识的驱动,包括以正人君子自居的陈西滢之流,而陈西滢讽刺他人关注女师大的动机时,自以为自己超脱、公允,不受精神分析的约束,不被自己的潜意识左右,为了公理和正义在此仗义执言,即作者所谓自以为还钻在外套里的不显本相)。 我看也未必一定见得。中国人是圣之时者也教徒,况且活在二十世纪了,有华道理,有洋道理,轻重当然是都随意而无不合于道的:重男轻女也行,重女轻男也行,为了一个女性而重一切女性或轻若干女性也行,为了一个男人而轻若干女性或男性也行。所可惜的是自从西滢先生看出底细之后,除了哑吧或半阴阳,就都坠入弗罗特先生所掘的陷坑里去了。 自己坠下去的是自作自受,可恨者乃是还要带累超然似的局外人,例如女师大对不起,又是女师大风潮,从有些眼睛看来,原是不值得提起的,但因为竟占去了许多可贵的东西,如报纸的篇幅青年的时间之类,所以,连《现代评论》的篇幅和西滢先生的时间也被拖累着占去一点了,而尤其罪大恶极的是触犯了什么重男轻女重女轻男这些大秘密。倘不是西滢先生首先想到,提出,大概是要被含胡过去了的。 我看,奥国的学者实在有些偏激,弗罗特就是其一,他的分析精神,竟一律看待,不让谁站在超人间的上帝的地位上。还有那短命的OttoWeininger,他的痛骂女人,不但不管她是校长,学生,同乡,亲戚,爱人,自己的太太,太太的同乡,简直连自己的妈都骂在内。这实在和弗罗特说一样,都使人难于利用。不知道咱们的教授或学者们,可有方法补救没有(进一步点出陈西滢也因本来不值得提起的而占去了时间,其根本动机也是出于女人)?但是,我要先报告一个好消息:Weininger早用手枪自杀了。这已经有刘百昭率领打手痛打女师大对不起,又是女师大的毛丫头一般痛快,他的话也就大可置之不理了罢。 还有一个好消息。毛丫头打出之后,张崧年先生引罗素之所信道,因世人之愚,许多问题或终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决也!(《京副》二五号)又据杨荫榆女士,章士钊总长者流之所说,则捣乱的毛丫头是极少数,可见中国的聪明人还多着哩,这是大可以乐观的。 (以上为文章第二部分,主要分析批驳陈西滢所谓的女师大事件吸引大众关注,占据宝贵时间和女师大事件之所以引人关注是由于其都是女性。) 忽而想谈谈我自己的事了。 我今年已经有两次被封为学者,而发表之后,也就即刻取消。第一次是我主张中国的青年应当多看外国书,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国书的时候,便有论客以为素称学者的鲁迅不该如此,而现在竟至如此,则不但决非学者,而且还有洋奴的嫌疑。第二次就是这回佥事免职之后,我在《莽原》上发表了答KS君信,论及章士钊的脚色和文章的时候,又有论客以为因失了区区全事而反对章士钊,确是气量狭小,没有学者的态度;而且,岂但没有学者的态度而已哉,还有人格卑污的嫌疑云。(此段叙述自己两次被封为学者和被取消的经过。) 其实,没有学者的态度,那就不是学者喽,而有些人偏要硬派我做学者。至于何时封赠,何时考定,却连我自己也一点不知道。待到他们在报上说出我是学者,我自己也借此知道了原来我是学者的时候,则已经同时发表了我的罪状,接着就将这体面名称革掉了,虽然总该还要恢复,以便第三次的借口。(此段点明被封为学者不过是其攻击作者的手段。) 据我想来,佥事文士诗人往往误作签事,今据官书正定这一个官儿倒也并不算怎样区区,只要看我免职之后,就颇有些人在那里钻谋朴缺,便是一个老大的证据。至于又有些人以为无足重轻者,大约自己现在还不过做几句说不出的诗文,所以不知不觉地就来慷他人之慨了罢,因为人的将来是想不到的。然而,惭愧我还不是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式的理想奴才,所以竟不能尽如人意,已经在平政院对章士钊提起诉讼了。(此段说明作者对上文提到的佥事免职的看法和自己的应对措施。) 提起诉讼之后,我只在答KS君信里论及一回章士钊,但听说已经要人格卑污了。然而别一论客却道是并不大骂,所以鲁迅究竟不足取。我所经验的事委实有点希奇,每有碰壁一类的事故,平时回护我的大抵愿我设法应付,甚至于暂图苟全。平时憎恶我的却总希望我做一个完人,即使敌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阴谋,也应该正襟危坐,毫无愤怨,默默地吃苦;或则戟指嚼舌,喷血而亡。为什么呢?自然是专为顾全我的人格起见喽。(进一步揭露封学者这种手段的本质和动机。) 够了,我其实又何尝碰壁,至多也不过遇见了鬼打墙罢了。(最后总结全文,点明上文的叙述都是作者又碰了陈西滢、章士钊的壁导致,照应文章题目‘碰壁’之余,并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和对此类碰壁的藐视。) 九月十五日 【注释】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语丝》周刊第四十五期。 李仲揆(18891971):名四光,字仲揆,湖北黄冈人,地质学家。他在科学研究上有卓越贡献,创立了地质力学。曾留学英国伯明翰大学,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七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发表《在北京女师大观剧的经验》一文,其中说:有一天晚上(按为一九二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已经被学生驱逐了的校长杨荫榆先生打来一次电话,她大致说:‘女师大的问题现在可以解决。明早有几位朋友到学校参观,务必请你也来一次。我并预备叫一辆汽车来接你。’我当时想到,杨先生和我不过见面两次,又想到如若杨先生的话属实,名振一时的文明新戏也许演到最后一幕。时乎不再来,所以我快快的应允了杨先生,并且声明北京的汽车向来与我们骑自转车的人是死对头,千万不要客气。 段祺瑞(18641936):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北洋军阀皖系首领。曾随袁世凯创建北洋军,历任北洋政府陆军总长、国务总理。一九二四年任北洋政府临时执政,一九二六年屠杀北京爱国群众,造成三一八惨案。同年四月被冯玉祥的国民军驱逐下台。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段祺瑞发布了所谓整顿学风的命令,对教员学生大加恫吓:迩来学风不靖。屡次变端。一部分不职之教职员。与旷课滋事之学生。交相结托。破坏学纪。倘有故酿风潮。蔑视政令。则火烈水懦之喻。孰杀谁嗣之谣。前例具存。所宜取则。本执政敢先父兄之教。不博宽大之名。依法从事。决不姑贷。先父兄之教,语出汉代司马相如的《谕巴蜀檄》: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久已夫非一日矣:语出清代梁章巨《制义丛话》卷二十四,原作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是梁所举叠床架屋的八股文滥调的例句。 《女师风潮纪事》:载《妇女周刊》第三十六、三十七两期(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二十六日),作者署名晚愚。其中说及八月一日的事:八一晨,全校突布满武装军警,各室封锁,截断电话线,停止伙食,断绝交通。同学相顾失色。继而杨氏率打手及其私党凶拥入校,旋即张贴解散四班学生之布告。 高仁山:江苏江阴人,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晨报》时论栏发表的《大家不管的女师大》一文中说:最奇怪的就是女师大的专任及主任教授都那里去了?学校闹到这样地步,何以大家不出来设法维持?诸位专任及主任教授,顶好同学生联合起来,商议维持学校的办法,不要让教一点两点钟兼任教员来干涉你们诸位自己学校的事情。 陈西滢这篇《闲话》载《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他先说五卅惨案、沙面惨案还没有解决,又造谣说苏俄无故的逮捕了多少中国人,监禁在黑黯的牢狱里,也没有人反抗,然后即说到女师风潮,讲了鲁迅所摘引的那些话。 弗罗特(SFreud,18561939):通译弗洛伊德,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学说的创立者。这种学说认为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一切精神现象,都是人们因受压抑而潜伏在下意识里的某种生命力(Libido),特别是性欲的潜力所产生的。 圣之时者也:孟轲赞美孔丘的话,见《孟子万章》。 Otto:Weininger:华宁该尔(18801903),奥地利人,仇视女性主义者。他曾于一九三年出版《性与性格》一书,攻击妇女,力图证明妇女的地位应该低于男子。 刘百昭:湖南武冈人,当时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兼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一九二五年八月六日,章士钊在国务会议上提请停办女师大,当即通过,十日由教育部下令执行。学生闻讯后即开会决议,坚决反对,并在教员中公举九人,学生中公举十二人,组织校务维持会负责校务,于八月十日正式成立。八月十七日,章士钊又决定在女师大校址另立所谓女子大学,于十九日派刘百昭前往筹办。刘到校后即禁上校务维持会活动,并于二十二日雇用流氓女丐殴曳学生出校,将她们禁闭在报子街补习科中。毛丫头一语,见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四日《京报》吴稚晖关于女师大问题的《答大同晚报》。该文篇末说:言止于此。我不愿在这国家存亡即在呼吸的时候,经天纬地,止经纬到几个毛丫头身上去也。 张崧年:河北献县人;当时教育部的编译员。他在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六日《京报副刊》发表的关于女师大问题的通信中说:此所以使我日益相信,如罗素之所信,因世人之愚,许多问题或终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决也!罗素(BRussell,18721970),英国哲学家。一九二年曾来我国讲学。 说不出气诗文:这是作者对当时某些随意抹杀别人作品,而自己实际水平很低的文人的讽刺。参看《集外集说不出》。 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唐代韩愈《拘幽操文王羑里作》中的句子。据《史记周本纪》:崇侯虎谮西伯(按即周文王)于殷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拘幽操》是韩愈模拟文王的口气写的一首诗。 平政院:北洋政府的官署名称,一九一四年置,直属于总统,是审理及纠弹官吏违法行为的机构。 鲁迅作品全集鉴赏 《朝花夕拾》 范爱农、《二十四孝图》、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五猖会、狗猫鼠、琐记、无常 《仿徨》 祝福、弟兄、在酒楼上、伤逝、离婚、孤独者、高老夫子、示众、长明灯、肥皂、幸福的家庭 《呐喊》 《呐喊》自序、阿Q正传、白光、端午节、风波、故乡、孔乙己、狂人日记、明天、社戏、头发的故事、兔和猫、一件小事、鸭的喜剧、药 《故事新编》 序言、理水、采薇、铸剑、非攻、奔月、出关、补天、起死 《野草》 《野草》英文译本序、《野草》题辞、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我的失恋、复仇、复仇〔其二〕、希望、雪、风筝、好的故事、过客、死火、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腊叶、淡淡的血痕中、一觉 杂文集 《伪自由书》、《而己集》、《花边文学》、《热风》、《坟》、《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附集》、《华盖集》、《华盖集续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