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七）

　　万水千山（七）
　　第二天起来，杨帆只是觉得困泛，睁开眼，看见张笑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看着他。那一刻，张笑紧紧盯着他的双眼，真怕杨帆看她的是种陌生人的眼神。
　　杨帆对着她一笑：怎么每次你都会这么早？说完，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把她往怀里抱了抱。
　　贴在杨帆胸口，张笑放下心来，说：因为我是你的贴心小棉袄，你到哪里，我当然也要跟到哪里了。眼睛转了转，抿着嘴，问道：那你觉得我是你的什么？
　　你是我的地啊。杨帆说。
　　那你就是我的天。张笑低声说。是啊，你就是我的整片天了，你是天，笼罩在我四周，不离不弃，永远守侯着，永远在一起，朝朝暮暮，天长地久，一睁眼，就要看到你。
　　杨帆被张笑半哄着带去中心医院，她想给杨帆作一次检查，她不相信这病治不了，这次发病让她觉得首要的事情就是要查清病情，然后对症下药，如果需要，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他给治好。
　　依然是上次那个大夫接待的他们，杨帆称他为吴大夫，似是久已熟识。吴大夫看了一眼他们，点点头，也没多问什么，开了张单子，让杨帆先缴费去了。
　　在张笑跟在后面要一起出去时，回头看了大夫一眼，看见他正看着自己，微微向侧边摆了摆头，示意她留下。张笑对杨帆说：你去排队，我在这等你。
　　张笑坐下，吴医生说：你的事，杨帆阿妈已经与我说过了，所以我也不想隐瞒你什么，他父母与我是旧相识，他父亲的病也是我看的，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一晃时间过得真快，他都长这么大了，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们。
　　吴医生叹了口气，接着说：当初他阿爹得这种奇难杂症时，我开始还以为可以把他治好，想来也是当年自不量力，后来才知道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就连维持都很勉强，这个家族病史我也仔细研究过，但有案可查的病例实在太少，根本没有参考意义，现在做的也只是常规检查，于事无补的。
　　他还未说完，张笑的脸色已越来越难看，吴医生一见，说：我们做医生的，也不愿对病患说无能为力，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医学发展，科技昌明，可能去大城市的医院会更好一些，兴许这病已经可以治了。
　　张笑招呼都没打一声，掉头就走。出了门，正好撞上往回走的杨帆。张笑气呼呼地说：这什么破医院，我们不看了，好人都要被他们医坏了。杨帆愣在那里，张笑对他说：明天，我们明天去南京，去上海，去北京，我不相信你这病就治不好了。
　　杨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往下沉，身子也往下沉，如掉进冰窖，全身冰冷，眼前一阵发黑，费了很大的劲，用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声音问：笑笑，我是不是已经发病了？
　　张笑猛然间醒悟过来，心里对自己的口不择言后悔不已，看杨帆的神情，忍不住的心疼。拉着他的膀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杨帆大口地呼吸着，慢慢靠着墙，一时清醒，一时迷茫，脑子里一片浑沌，整个身子好象轻飘飘的，象是沉在水底，又象飘在空中，原先自己一直以为可以逃过去，没想到，还是撞上了。怎么办，怎么办？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倒还罢了，还有自己阿妈，还有彼此相爱的笑笑。
　　笑笑，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杨帆无力地问，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透着迷惘。
　　不怕，有我在呢，我们一定可以挺过去的，你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你自己。张笑说。
　　不会好的，不会好的，真的不会好的，只会越来越差，你不知道，你没经历过，我原先也以为会好起来，但最后还是不行，真的不行，这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以为能好就能好的事情。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就是试过了，我才知道不行，这病折魔了我阿爹多少年，折魔了我阿妈多少年，那些日日夜夜，那些鸡犬不宁的日子，那些年，我真的受够了，我不想也那样，我也不想别人跟着我一起受苦，我不想大家筋疲力尽的麻木，麻木到对未来都失去信心和希望。杨帆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就象在吼一般。
　　杨帆大步往外走，手中的检查单被他随手扔了。张笑紧紧跟着，杨帆边走边流泪，头也不回地说：你走吧，从哪里来，你回哪里去，我都已经忘记怎么认得你的了，再过一两年，我可能连你是谁也不记得了。
　　张笑也跟着哭了，边哭边说：不会的，你自己说过的话怎么会不记得呢，你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我都没有放弃，你凭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我会成一个拖累别人的人，我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我怎么照顾你，以前说这话，是因为我以为不会发病，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杨帆一口气接着说：我不是放弃，而是接受现实，不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实就是这病根本没得治，你何必枉费心机，我说过照顾你么，你看，我自己已经都不记得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你愿意和一个象得了老年痴呆症一样的人呆在一起么？到最后，根本没有沟通，没有交流，有的只是一方无比艰辛的付出，不求回报的付出，当年我和阿妈照顾阿爹，那是因为他是我阿爹，我是他儿子，他生了我，养了我，你明白吗？
　　那你又是我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啊。杨帆边走边吼，头痛如裂，要双手抱头按着，他越走越快，他要不停地行走，才能稍微缓解一下纷乱的心绪。
　　我是你妻子，我是你老婆啊，你也是我的亲人啊，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说过要用花轿子抬我过门的，难道你说话都是放屁么，你说话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你个狗娘养的。张笑大声哭起来，跟在他后面急步小跑。这句骂人的话是她在小镇上学到的，原是街坊间的戏谑之语，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杨帆听了这话猛地停下来，张笑撞在他身上，两手一把死死地抓住他，手上青筋暴起，颤抖着，指甲处泛白。她真的害怕失去他了。
　　杨帆回过头，泪如雨下：我现在都这样子了，怎么娶你啊。我想对你负责任，可怎么负啊，你说，怎么负啊？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只要我们在一起，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就是你不认得我了，那也不关紧的，我认得你就好了，我还是会在你身边的，不会把你丢了的，不管将来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起，我都是愿意的，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你穿的。
　　只要你让我留下来。张笑抽着鼻子，带着哭腔。
　　杨帆紧紧把张笑抱在怀里，一瞬间，他想把她瘦小的身子融入自己的身体。在人潮来往中，在车来车往中，在繁华和喧闹的长街上，世界变得宁静，宁静得只余他们两个人相拥在一起，一起哭着脸，一起流着泪，一起哀伤与幸福着。
　　让我和你在一起，也许两个人一起承受，就不会那么疼了。张笑喃喃地说。
　　嗯！杨帆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拚命地点头，应承着她。
　　实际上，我已经不知道痛了，而所有的痛，都是你在承受啊，杨帆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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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客车上，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都不再说话，似乎都在努力地平复着情绪。张笑把头枕在杨帆的肩上，看着另一侧路边的树木不停地倒退，远处，一道地平线衬着天空的悠远。你是我的天，我是你的地，我们是天长地久的，张笑心中不停地默念着这句话。
　　回到家，杨母看他们神情有异，两人眼睛都红红的，想问又不好问。张笑对她歉意地笑笑，倒是杨帆说：妈，我已经发病了，我想这几天和笑笑去大城市医院看看。
　　杨帆说得平静，杨母听得淡然，她看看两人，低头看着自己刚淘洗的米，抬头说：也好，去看看，兴许能治好，定是能治好的，钱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就怕哪天你们要急用，我这就去给你们取了。她丢下米篮，进屋找了存折去取钱去了。
　　两人走进屋里，杨帆靠躺在靠窗的沙发上，张笑靠在杨帆身上，忽然间都觉得很累，就这样依偎着靠在一起，杨帆抚弄着张笑的头发，手指在她发间穿行，一遍遍地梳着，这感觉让张笑很舒坦。张笑忽然想起她刚到中心医院的第二个早晨，那里她也是这般让杨帆枕着她的腿，自己用手一遍遍地梳理着他的头发。是呀，爱人就应是这样的吧，相互扶持的吧，一个人累的时侯，另一个给予慰藉。
　　不知什么时侯起，外面下起了雨，谁也不想动。滴滴答答的声音让房间更显清静。
　　笑笑，如果治好了，那当然是最好，如果真的治不好，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再坚持了，我知道你很善良，但这不是善良所能解决的问题，一个人苦，总好过两个人苦。杨帆旧话重提，他爱着这个怀里的小女人，但他知道以后的路是多么的苦。
　　张笑迷迷糊地回答：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说了不算，如果你敢不要我，我让你妈收拾你。
　　杨帆一听，心中感动，眼睛又潮湿起来，长叹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因为你是我的天，我是你的地，我们原是要天长地久的。在路上，张笑把这句话默念了很多遍，现在说出来，就如说了很多遍般自然。
　　晚上睡觉时，杨母把钱交给张笑，张笑不肯接，说：阿妈，你还是把钱给杨帆拿着吧。杨母苦笑了一声：笑笑，阿妈从来没把你当外人，帆儿能找到你是他的福气，是我们杨家的福气，阿妈相信你，你收好钱，带他到处走走，看看，只是要看着他，别让他走丢了，他现在发病了，我还真不敢把钱交给他。
　　我原是打算带他出去看的。我都想好了，我们母子俩去到大城市的医院，把这病好好瞧一瞧，如果真没得治，那我们也就死心了，如果治得了，那，那，那真是太好了，这十几年都过去了，兴许现在已经有治这病的药了，你说是不是？杨母说得有些哽咽，最后的问话，倒象是自言自语，自求安慰。
　　定然是治得好的了，现在医学这么昌明，就是癌症什么的，都可以治好，阿妈，你别难过，我会照顾好他的。张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这个靠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十几年前，也经历过和今日相同的痛楚，所以才会这么镇静与淡然，但实际上，她的伤更伤，她的痛更痛，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让自己看见而已，一定不能让她再痛一次了，一定要把杨帆的病治好，为了杨帆，为了阿妈，也为了自己。
　　我没去过什么大城市，杨帆我就托付给你了，你可千万要把他带回来，千万别走丢了，他开始记性不好了，去的又是新地方，也许会很快把走过的路给忘掉的。杨母再一交待。
　　张笑忍着泪，接过钱，重重地点头。看着杨母脸纹皱刀刻，华发苍雪，有种凄凉之感。这母爱，真可算是世间最伟大的了。
　　忽然想起杨帆以前写得一幅字：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当时不知道杨帆为什么写这幅字，他应不是这样的性格，是不是，他也是如我这般想的，张笑暗想。
　　这一宿，无人入眠，静卧一夜南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