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蜀黍已成熟得象火烧般的日子: 在那刚收割过的苎麻的田地的旁边, 一个农夫在烈日下 低下戴着草帽的头, 伸手采摘着毛豆的嫩叶。 静寂的天空下, 千万种鸣虫的 低微而又繁杂的大合唱啊, 奏出了自然的伟大的赞歌; 知了的不息聒噪 和斑鸠的渴求的呼唤, 从山坡的倾斜的下面 茂密的杂木里传来 昨天黄昏时还听见过的 那窄长的峡谷里的流水声, 此刻已停止了; 当我从陰暗的林间的草地走过时, 只听见那短暂而急促的 啄木鸟用它的嘴 敲着古木的空洞的声音。 陽光从树木的空隙处射下来, 陽光从我们的手扪不到的高空射下来, 陽光投下了使人感激得抬不起头来的炎热, 陽光燃烧了一切的生命, 陽光交付一切生命以热情; 啊,汗水已浸满了我的背; 我走过那些用鬈须攀住竹篱的 豆类和瓜类的植物的长长的行列, (我的心里是多么羞涩而又骄傲啊) 我又走到山坡上了, 我抹去了额上的汗 停歇在一株山毛榉的下面 简单而蠢笨 高大而没有人欢喜的 山毛榉是我的朋友, 我每天一定要来访问, 我常在它的陰影下 无言地,长久地, 看着旷野: 旷野广大的,蛮野的 为我所熟识 又为我所害怕的, 奔腾着土地、岩石与树木的 凶恶的海啊 不驯服的山峦, 象绿色的波涛一样 横蛮地起伏着; 黑色的岩石, 不可排解地纠缠在一起; 无数的道路, 好象是互不相通 却又困难地扭结在一起; 那些村舍 卑微的,可怜的村舍, 各自孤立地星散着; 它们的窗户, 好象互不理睬 却又互相轻蔑地对看着; 那些山峰, 满怀愤恨地对立着; 远远近近的野树啊, 也象非洲土人的浓密的卷发, 茸乱的鬈发, 在可怕的沉默里, 在莫测的陰暗的深处, 蕴藏着千年的悒郁。 而在下面, 在那深陷着的峡谷里, 无数的田亩毗连着, 那里,人们象被山岩所围困似的 宿命地生活着: 从童年到老死, 永无止息地弯曲着身体, 耕耘着坚硬的土地; 每天都流着辛勤的汗, 喘息在 贫穷与劳苦的重轭下 为了叛逆命运的摆布, 我也曾离弃了衰败了的乡村, 如今又回来了。 何必隐瞒呢 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 看我寂寞地走过山坡, 缓慢地困苦地移着脚步, 多么象一头疲乏的水牛啊; 在我松皮一样陰郁的身体里, 流着对于生命的烦恼与固执的血液; 我常象月亮一样, 宁静地凝视着 旷野的辽阔与粗壮; 我也常象乞丐一样, 在暮色迷蒙时 谦卑地走过 那些险恶的山路; 我的胸中,微微发痛的胸中, 永远的汹涌着 生命的不羁与狂热的欲望啊! 而每天, 当我被难于抑止的忧郁所苦恼时, 我就仰卧在山坡上, 从山毛榉的陰影下 看着旷野的边际 无言地,长久地, 把我的火一样的思想与情感 溶解在它的波动着的 岩石,陽光与雾的远方 1940年7月8日四川 旷野的儿子 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 1940年,艾青在湖南新宁写下《旷野》一诗。同年7月,艾青在重庆写下《旷野》(又一章)。同一题目,写了两首诗,在艾青的诗歌创作中,是独一无二的现象。从(又一章)的标示中,可以推想这第二首《旷野》,与第一首《旷野》有着一定的连续性。这恐怕是诗人有意的提示,请读者看《旷野》(又一章)时,别忘了第一首《旷野》。 这独一无二的现象,很自然会引起读者的疑问:为什么写了一首《旷野》,时隔不久,又要写这又一章呢?这一疑问不无道理。但要说得清诗人又创作第二首的动机,恐怕只有诗人自己有发言权了。不过,从前后两首《旷野》的情况看,诗人在写了第一首《旷野》后,可能有言不尽意的遗憾,需要再写一首。也可能是由于诗人的具体生活环境变化了,由新宁到了重庆,诗人心中有了新的感受,需要对旷野作进一步的审视。 不管如何,从两首诗的实际情况看,两首诗之间有着相通之处,但又有很大的不同。这不仅表现在情绪上,也表现在写作手法上。 在情绪上,两首诗的底蕴是基本相通的。那就是对旷野上的凋蔽景象,怀着深深的忧郁。但在情绪上又有所不同。第一首的忧郁更深重一些,而第二首,虽然这种忧郁也很深重,但要明朗多了。 我的胸中,微微发痛的胸中,永远地汹涌着生命的不羁与狂热的欲望啊!把我的火一样的思想与情感,溶解在它的波动着的岩石,陽光与雾的远方 如果说第一首写得冷静,那么,第二首的情绪就挥发着许多激愤,甚至有了一些火的炽烈。这可能是由于湖南新宁过于僻静,离当时抗战的气氛远一些。而重庆则不同了,其气氛要比新宁那宁静的乡村浓得多了。因而,诗人对旷野的感受是有程度区别的。 在写法上,两首诗有相同之处,也有区别之处。相同的是,两首诗都以具象的精细描绘见长,那细节描绘得准确而生动,真实地托出了当时旷野上的面貌。区别的地方在于:第一首,诗人是以冷静的笔触,差不多是客观地描绘旷野上的景和人,我在诗中没有出现,而是隐藏着的,只将我的情感渗透于描绘之中。只是在诗的最后,发出这样的感慨: 旷野啊你将永远忧虑而容忍,不平而又缄默么?第二首,则不同了。诗人以我的身份,在诗中出现了,而且全诗都是以我为线来写的。写我的所见所闻,甚至我还进行了自白,直接地写我的身世和经历。 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看我寂寞地走过山坡,缓慢地困苦地移着脚步,多么像一头疲乏的水牛啊;在我松皮一样陰郁的身体里,流着对于生命的烦恼与固执的血液;我常像月亮一样,宁静地凝视着旷野的辽阔与粗壮;我也常像乞丐一样,在暮色迷蒙时谦卑地走过那些险恶的山路;我的胸中,微微发痛的胸中,永远地汹涌着生命的不羁与狂热的欲望啊! 我成为旷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旷野的陰郁,就是我的陰郁,旷野的祈盼,就是我的祈盼。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这是诗人发自肺腑的心声。诗人与旷野血肉相连,与旷野同呼吸、共命运。 不管是第一首《旷野》,还是第二首《旷野》,也不管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它们都是诗人真情实感的流露。在这浓郁的真情实感中,渗透着诗人的爱国热情,那一片赤子之心,毫无遮拦地倾注于诗行之间 并不是只有慷慨激昂的号角式的诗行,才能表达爱国主义热情。像《旷野》和《旷野》(又一章)这样的诗篇,同样能够表达这种神圣的情感,而且更显得真实、有血有肉,动人心弦。 (郭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