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我相信一个传说

　　文江徐
　　那天早上，我在阳台，不自觉地将指甲剪落花盆，倒不是为了保持地面干净，而是想着：指甲掉进泥土，就不会被老鼠吃到了。这个顽固而下意识的想法，来自久远的时空。
　　小时候，我去同学家一起做作业、看电视。看的是一部动画片，忘了叫什么名儿，只记得每集开头有一句很久很久以前的画外音。上初中后，学到longlongago，立马想起同学家的黑白电视机，以及那句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个周末，电视上又传来很久很久以前的画外音
　　一户人家的孩子剪指甲，剪落的指甲被老鼠吃了去。然后，老鼠就变成了一个人，和孩子一模一样的人。入侵他的家庭，与之争夺种种，包括父母的感情。结局怎样我忘了，但由此获得一个警醒：指甲绝不能让老鼠吃了去！
　　从那以后，每一次剪指甲，我都会将指甲小心收集好，扔进粪坑。这样，老鼠绝对吃不到咯！
　　哪怕生活的地方不再见到粪坑，哪怕我也不再相信很久很久以前的传说，那份小心翼翼的心理却留存下来。每次剪指甲，都会几分清晰几分模糊地将它默默温习。
　　为什么要害怕指甲被老鼠吃掉呢？
　　怕它变出另一个我来争夺什么呢？
　　我又有什么东西值得它争夺的呢？
　　人，小时候只有一个我，长大后仍旧只有一个我，又不得不在不同的场合分身做不同的我。生活中，我一边背叛，我又一边遗憾，我一边妥协，我又一边不甘。
　　盆里的风雨兰又要开了，我一边剪指甲，一边替小时候的自己进行晚来的幻想：如果能够有一只老鼠，或者其他什么小动物，变成另一个我，所有的麻烦都让它去受，所有的责任都让它承担，那该多好。至少，有两个我，傻傻分不清，只有我和我心知肚明，那应该是很好玩的一件事。
　　从物理世界的角度看，人只有一个我；从心的角度看，每个人至少有两个我。一部红楼梦，四百多号人，男男女女哥哥姐姐姐姐妹妹莺莺燕燕，难道不都是曹雪芹万千玲珑心的千万化身。
　　有一位魏晋名士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是否可以理解为：第一个我是自我，第二个我是超我，第三个我是本我，自我是发挥掌控力的马车夫，超我是具有指挥力的乘客，自我是马匹。车夫、乘客、马匹三位一体，命运相牵。
　　人生如逆旅，人心亦浮云，漂移不定，瞬息万变。当乘客与车夫方向相左，矛盾甚深，不如信马由缰，随心而行。
　　从小到大，好像只有一个人帮我剪过指甲。这是昨天的事，回想起来已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天，我自己在剪指甲，他看到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又长又黑的大剪刀。我乖乖顺次伸出十指。
　　一瓣一瓣，剪得很慢。我讲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故事。
　　如他所言，小时候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件事，也许会以习惯的方式影响我们一生。
　　因为幼年对爱极其匮乏，别人的一点点好，一点点善意的举动，就会将我打晕，抑或演变为负担、甚至互相的伤害。
　　奥地利精神学家阿德勒有一个观点：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其实，幸运的背后也许隐藏另一种不幸；将不幸折叠，也不乏另一种幸运。这是我近几年渐有的领悟。
　　我帮两个人剪过指甲。
　　一个是爷爷的弟兄，我叫他小爷爷。那个雨天，他来看望爷爷，已进古稀之年的兄弟俩，坐在雨檐下的小矮凳上，闲话家常。闲聊之际，小爷爷表示自己指甲已经很长，爷爷说，叫小琴帮你剪剪吧。
　　爷爷去世时，小爷爷在饭桌上讲起一桩奇人奇事：
　　有一天，小爷爷去菜市场，遇到一个流浪者，看着可怜相，一时起心动，邀其回去吃饭，吃完饭又留宿。流浪者是个老头，外表看起来脏兮兮，可是晚上睡觉时，小爷爷发现他身上很干净。那是冬天，差不多要盖两床被子，半夜醒来，小爷爷看到睡另一头的老头整个人躺在被窝外面，一摸，身上暖暖的。流浪者吃吃喝喝，呆了几天。临别，小爷爷把身上几十块的零钱赠予他，他不客气地接了，说，十六年后，还会再来。
　　一桌吃饭的亲眷听着，都觉得小爷爷在喝酒吹牛，笑问的语气透着质疑和调侃。
　　小爷爷看到我听得认真，也许还深信不疑，于是他望向我的眼神越发言之凿凿。
　　爷爷去世已有十多年。
　　这十多年里，我几次想起那个雨天，爷爷和小爷爷闲话，我给小爷爷剪指甲。也想起小爷爷讲的那个不知几分真假的流浪者。
　　想了想，离十六年之约好像还有三年。
　　奶奶种了一辈子的田，一生辛劳。在我记忆中，她的指甲总是很硬，也很长，指甲缝里常常有黑泥。
　　上学时，每次放月假回去，她就抓住机会，让我帮忙把右手的指甲剪一剪。家里只有一把大剪刀，左手指甲她自己能够剪，右手剪不了。爷爷在世时，她也从不让他帮忙。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生育四个儿女，未曾从对方那里获得一丝柔情。
　　为什么，指甲钳这样的小东西都没有想到给奶奶带去一个？
　　这样的问题，如今回想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奶奶弥留之际，我在小叔家呆了十天。深冬，那十天，门外一直是霏霏细雨，然而并不感到十分湿冷。奶奶躺在墙边临时搭的床板上，我眼睁睁看看她一点点离开，就像残烛一点点烧干净自己那样，将所剩无几的气息一点点耗尽。
　　奶奶是童养媳，作为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也是姑嫂，姑婆婆当然非常清楚她这个嫂嫂一生的苦辛。
　　姑婆婆立到奶奶床前，注意到她手指甲里还很脏，也没人想到剪我也没想到。姑婆婆找来剪刀，一边剪，一边啜泣。她只是哭，只是流泪，没有说一句话。所有的叹息与告别，全在啜泣声中。我想着，她不仅仅是为奶奶而如此伤心，也不仅仅为奶奶的人生际遇感到委屈。那种啜泣，那份酸楚，让我难以忘怀。
　　认真想了想，奶奶去世将近十年。仿如昨日，又好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今年年头，我从表弟那里得知，姑婆婆生了重病，情况很不乐观，亲眷都已去看望过。
　　很久以前，我听姑婆婆忆苦思甜。那时候，住的是茅草屋，没有灯泡，晚上摸黑喝粥，不知咬到什么，嘎嘣一声，她凑到灯火前看，是一只蜘蛛。
　　她还说自己年轻时养过一只猪。那只猪很有灵性，某一天，知道自己要被抓了，就窜出猪圈，一直逃啊逃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