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岁姥姥的连续剧

　　姥姥80岁那年，妈妈小姨和我四个人步行去村南头的集市赶集。我们四人最初是肩并肩呈横一字队形向前走的。渐渐地横一字变成了竖写的1字。姥姥走在最前面，妈妈跟在姥姥后面始终几步远的距离；小姨在妈妈后面三米左右紧紧跟着走；我在小姨后面目测不到十米瞄着走，看着距离拉大就颠颠地小跑几步。
　　姥姥90岁那年的一个周末，我们从城里回老家。进得家门就看见姥姥和妈妈在过堂屋里洗衣服，地板上一大盆洗干净的衣服准备拿出去晾晒。妈妈站起身刚要去端大盆，我大喊一声我来。妈妈的腰有伤，不能用力。我弯腰使劲端起满满一大盆衣服，快直起身体时腰嘎巴响了一声，吓得我咣当把大盆扔在地上，左扭扭右扭扭发现腰没事。再要弯腰端衣服时姥姥已经抢先端起大盆蹬蹬蹬走到屋外的晾衣杆旁，从大盆里拿起一件衣服先甩一下再掸平整挂在晾衣杆上，一大盆衣服转眼就挂满了晾衣杆。我只顾傻傻地站着看着。
　　姥姥今年95岁了，年轻时个子高高的，如今背驼了好像只有一米六的样子。
　　姥姥的牙从年轻时就不好。冷的热的酸的甜的都不行。即使吃东西时倍加小心还是经常牙疼。有一次牙医建议姥姥拔掉一颗坏牙，姥姥说啥也不肯拔。姥姥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意糟蹋，疼也要留着。
　　姥姥的牙都是自然的掉一颗掉一颗的慢慢地掉没了。我们要带姥姥镶上假牙。姥姥说不是原装的不镶，感觉别扭。没牙一样能吃喝，你们一样吃不过我。然后姥姥就爽朗地笑起来，露出两排光秃秃的牙床。笑到一半的时候，感觉到什么就突然捂住嘴继续哧哧地笑。姥姥的每一天，就像一部循环播放的连续剧简单又丰富！
　　姥姥的作息时间很规律。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早晨准时五点钟起床，中午吃完午饭午睡一小时，晚上九点钟上床睡觉。
　　除了午睡和晚上睡觉，姥姥一天几乎身体都不挨床。姥姥有洁癖，怕把灰尘带到床上。
　　姥姥爱干净，晚上睡前必须要洗个澡才能睡觉。冬天西北风刮得呼呼响，老家的平房洗澡间里没暖气，姥姥就烧两盆热水，照样麻利地脱光衣服爽爽利利地洗澡。姥姥是自己连续剧的主角
　　姥姥年轻时是村里数一绝对就是数一的大美人。70多年前无意中被姥爷属下的一位排长相中介绍给姥爷，姥爷和姥姥成婚后不久双双随部队去了北平。
　　在北平定居一年多后的正月十五，晚上姥姥挺着大肚子去逛花灯，一直逛到肚子隐隐作痛才回家。回家后不久，刚过了零时妈妈就提前出生了。
　　妈妈不到周岁时，我的太姥姥因为思念姥姥谎称自己病重拍电报让她回家。姥姥左右为难之际，情深义重的姥爷放弃大好前程解甲归田和姥姥带着妈妈回到太姥姥居住的老家，这一回来七十多年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村庄。
　　姥姥有四个孩子妈妈，大舅。小舅，小姨。其实，算起来姥姥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在大舅后面还有二姨和三姨。妈妈说二姨长得最像姥姥，高高的个子精致的鹅蛋脸，脖子后面一根长长的辫子在腰间甩来甩去，村里人都说二姨是下凡的七仙女。二姨十八岁的时候突然肚子疼得在炕上滚了一天一夜，村里的半农半医给二姨打了一针，没多久二姨就睡着了，然后再也没醒过来。
　　三姨在三岁的时候出水痘烧了一宿，没等到天亮送卫生院人就不行了。姥姥哭过之后就开始做桂花糕三姨最爱吃。三姨生前喜欢玩的一个小花篮子，是姥爷用柳条编的，上面还画了树和小鸟。姥姥拎着一篮子的桂花糕，从姥爷怀里抢过已经凉透的三姨留着眼泪出了门
　　姥姥在二姨死后哭了大半夜。后来不哭了就开始洗二姨生前穿过的衣服。二姨的性格也像姥姥喜欢干净。姥姥把二姨的衣服洗完就洗家里其他人的衣服，后来又把衣橱里全家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洗姥姥洗衣服时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脸上滚落下来
　　姥姥是坚强的，更是要强。遭遇三姨和二姨的死亡之后，一天也没耽误去生产队上工，晚上依然运梭如飞织大半宿的渔网。
　　姥爷却一直郁郁寡欢。当兵打仗在行的姥爷面对地里的农活和出海打鱼却显得笨手笨脚。好在姥姥能干，一个人几乎挣两个人的工分，晚上织网卖钱也能贴补家用，才让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姥爷开始酗酒，喝醉之后先是大哭，然后就开始骂人。骂妈妈爸爸大舅大舅妈小舅和小姨，却从来不骂姥姥。姥爷不管是清醒还是喝醉酒，从来都不对姥姥大声大语。姥姥在姥爷喝醉的时候从不埋怨，默默地听姥爷骂人发牢骚。有时姥爷吐的一塌糊涂，姥姥也是毫无怨言的清理干净之后给姥爷倒水漱口。
　　我上小学时姥爷得了肝癌，姥姥和妈妈在医院整整守护了六个月，姥爷还是走了。
　　姥姥突然变得痴痴傻傻起来，整天坐在炕上拿着姥爷的老花镜重复地说一句话：你个傻的！那是姥爷生前最喜欢对姥姥说的话。
　　那时村里有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病病殃殃十几年了，突然就变得疯疯癫癫地整天满街大喊大叫地今天想跳井明天要跳河。她家里人不得不轮流看着不让她往外疯跑。
　　我们也提心吊胆起来，心照不宣地陪伴着姥姥，任何时候都不让她一个人呆着。
　　大概过了一个月，姥姥突然对我们说你们都该干啥就干啥去，我没事了，然后姥姥就去自家自留地干活了。
　　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姥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织网。我们这才相信姥姥真的自愈了。
　　然后，我又亲眼见证到姥姥的另一项绝活绣花。一块布经姥姥的手一描一画一绣，就变成了好看抢手的被罩桌布电视机罩洗衣机罩冰箱罩。还有孩子穿的虎头鞋猪八戒鞋孙悟空鞋大象鞋。时间长了人们都纷纷上门来挑选姥姥的各种绣品。
　　三年后，姥姥翻盖了原来的五间平房，盖起了宽敞明亮的北京平。过了不久，小舅娶回了邻村的美女小舅妈，姥姥笑得背都驼了。又过了几年，小姨也开心得出嫁了，姥姥的笑容更舒畅和轻松。我却觉得姥姥的身高又矮了一些
　　无欲无求，姥姥的世界纯洁得像一张白纸。
　　有时候觉得姥姥很怪异，好像跟她生活了快一个世纪的村子格格不入。姥姥不像村里其他人喜欢在当街扎堆一起说说东家长西家短，或者打麻将摸纸牌。姥姥不爱凑这样的热闹，即使有人招呼她在当街待一会儿，姥姥也是只听不说，到大伙都笑时就跟着笑笑。
　　村里有个老太太爱占便宜，几乎从整个村子的人家借过东西，却从来不还。当然借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比如酱油醋针头线脑什么的。慢慢地村里人再也不借给她任何东西了，只有姥姥依然借给她。
　　姥姥从不打听村里无关的大事小情。自己能做到的事从不愿意麻烦任何人，即使是自己的儿女。
　　姥姥的四个儿女都在同一个村子。她现在自己住的房子后门对着我家前门；前门对着大舅后门；小舅家在大舅家前面两排；小姨家和我家隔着一条竖道，实际上是一排。
　　姥姥七十岁的时候，四个儿女就想和姥姥轮流居住方便照顾姥姥。姥姥却不愿意，说你们都上有老下有小的要照顾，我身体好得很不用你们操心。
　　姥姥不止不让儿女照顾她，相反她时时顾着儿女。姥姥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就去儿女家转转，洗衣服收拾屋子拔房前屋后的杂草等帮着干活，不让她干她会很生气。
　　姥姥一辈子很节俭，也从不要求儿女买任何东西。姥姥几乎吃素，对大鱼大肉一点都不得意。而且姥姥吃饭从不吃撑，往往八九分饱就会放下筷子。除了一天三顿饭的正点就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姥姥一口都不吃。
　　周末或逢年过节我们回老家给姥姥买的水果点心，姥姥总是嘱咐我们不要乱花钱，要攒钱以备不时之需。然后让我们把水果点心带回来给公公婆婆。
　　姥姥一直爱美，穿的衣服却都是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的，外人根本看不出来衣服是旧的。这得益于姥姥的一双巧手肥的瘦的大的小的衣服，姥姥一把剪刀一堆布头一番操作之后立马变得有款有型还合体。即使衣服破了，姥姥绣上一朵花或加一个别致的口袋让人丝毫看不出破绽。
　　几年前我新买的羽绒服不小心挂了一个口子，拿回家让姥姥看能不能补。姥姥戴上花镜先是把口子细细密密织起来，我以为织完就能穿了，姥姥却说得多半天才能补好。等去拿羽绒服时我惊喜地看到姥姥在挂口子的地方绣了一棵栩栩如生的发财树
　　现在95岁的姥姥每天的日子过得简单又丰富。姥姥喜欢看打仗的电视剧和新闻联播。然后是上网听中医讲座。再然后，就是姥姥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是每一天都要做的在白纸上画画。姥姥画得最多的是山水树和小草小动物以及花鸟虫鱼。这些是她最擅长的，在她脑海里陪伴她已近一个世纪。
　　姥姥沉浸在白纸上勾勾画画的时候，让人觉得她自己就是那张纯洁的白纸；又仿佛是一部正在播放的连续剧剧里剧外的姥姥都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