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的是四叔家二哥,名字叫初业忠。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热爱劳动的领路人。 我四五岁的时候,长得又矮又瘦,但脑子还蛮聪明。那时候村里办扫盲夜校,教没有上过学的大人们识字。晚上我也跟着大人们去凑热闹。大人们跟着老师读写,我也在一旁比划,也跟着读。老师教了一遍两遍我就会了,可大人们没有一个会的。老师又教了好几遍,还是有些大人不会。老师就生气了,说:你们这些大人,怎么不如一个小孩子!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不知什么原因,夜校就停办了。这时,我已对学习很感兴趣,但夜校一停我就没地方学习了。我很不高兴,心里总想着学习的事。 转过年来,初业忠二哥上了一年级。二哥一放学,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我对二哥说:二哥,你把在学校里学的文化都教给我吧!二哥很高兴地答应了。从那以后,我每天下午都跑出大门口好远,等着二哥放学回来。 初业忠二哥在学校的学习成绩很好。二哥一放学回到家就把当天学的知识全教给我。我只要学一两遍就全会了。有时,二哥夸我说:你学得比我还快。我听了就会抿着嘴笑。 我家三哥和四叔家三哥看到我跟二哥学文化,他俩也参加进来。二哥教我们学数字、拼音和汉字都很认真,常用一些很形象的东西帮我们记忆。比如:学习阿拉伯数字,教我们这样记忆:1是一根扁担,2是一个鹅头,3是一个耳朵,4是一面红旗学习汉字都是先让我们看实物图,再看演变成的象形字,最后学现在的汉字。这样,让我们把汉字记得牢固,不容易忘记。 学了一段时间,又来了村里的几个小孩跟二哥学文化。二哥就在西屋里办起了小学校,每天一放学,我们几个小孩就围着一张大桌子学语文学算术。 二哥不但教我们学文化,而且还教我们参加劳动。二哥领着我们在南后坡开出了几块地,把地整成种菜的畦子。在畦子里种上黄瓜、茄子、西红柿、甜菜、白菜、韭菜等。二哥还领我们在地里边泉眼处挖出了一个水池,我们就用盆子和舀子取里边的水浇菜。到了夏天,水池子里的泉眼很旺,有好多泉水往外流。二哥又教我们挖了小水渠,用泉水自流浇畦子里的各种菜, 转眼间,两年很快过去了。我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二哥带我和两个三哥都去学校上一年级。这时,二哥已上四年级。每天放了学和星期天,二哥还是教我们提前预习课程,还带我们继续种菜。 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二哥去了于家庄上高小。他住在于家庄同学家里,一星期回家一次。这样,二哥只能利用星期天带领我们种菜,教我们预习功课。 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所有学校都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停课闹革命。二哥在学校闹了一段时间革命,就回生产队参加劳动。我们小学生还是在学校里,跟着老师喊口号,破四旧,写大字报。学习就是背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写老三篇。谁要是背不过,就被老师请到教室外罚站。 文化大革命中期,中央又号召复课闹革命。上了高小的同学又退回到我们小学上五年级。我们五年级是由四个年级的学生组合的,其中有二哥的好几个同学。二哥由于家里缺劳力干活,就没再和我们一块上学。他就成了每天都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半劳力(只挣一个整劳力一半的工分)。 二哥在生产队劳动期间,能吃苦耐劳,干事认真。生产队长对二哥干活很放心,就安排他单独干一些零活。二哥都是和在生产队集体干活一样,积极肯干,从不耍奸磨滑。二哥的认真、积极、吃苦的劳动态度,得到了大队干部的认可。 过了一段时间,大队决定让初业忠二哥,在生产队劳动的同时,兼任大队的兽医和有线广播管理员。二哥接受这两项工作后,自费买了兽医、有线广播方面的书籍,自学给猪牛羊治病和有线广播管理方面的知识。他背起了兽医药箱,走村串户为社员的猪羊治病,为生产队的耕牛治病。有时社员的猪在晚上病了,找到二哥,他顾不上睡觉,背起药箱就走。直到给病猪处理妥当,才回家睡觉。有时广播线路出了故障,他二话不说,拿起铁鞋就走,直到线路修好才回家。 因为二哥是兼职兽医和广播管理员,所以大队只给他误工补助工分。有时大队给他的误工工分,比实际误工还少。但二哥毫无怨言,照样全心全意为社员服务。二哥的行动得到了全大队社员的称赞,都夸他是一个大好人。 在二哥参加生产队劳动期间,我上完了初中和高中。由于当时废除了高考制度,我只能丢掉学习,回生产队参加体力劳动。这劳动名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回村第二天,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开始了。第一项教育的内容是用担杖架筐爬山挑粪(土肥)。 爬山挑粪是农村最累的一项农活。两个架筐装满土肥,足有一百五十多斤。一根担杖挂着两架筐土肥,重重地压在肩膀上。即使在平路上走,人也得晃,也得喘。何况我们挑粪要爬很陡峭的山坡,如稍不用力,人就会往回倒,其难度可想而知。 最让我难受的是挑粪换肩,由于开始不得要领,当负重的担杖在两肩上转换时,就像一把铁钳子狠狠地拧我的肩膀和后脖子。一天挑粪下来,我的肩膀和后脖子被拧出一道道血印子,晚上疼得难以入睡。 二哥看到我脖子上的血印子,就知道我挑粪换肩不得要领。他告诉我,换肩时要两手托住担杖,屏住呼吸,猛地聚力往上托举。就在托举的同时,快速转换肩膀,不让担杖在脖子上拧。我按照二哥教给我的方法去做,果然有效。再换肩时,脖子再不受拧了。 接受再教育的第二项内容,是用小锄蹲在地里剜谷苗子。剜苗子也不是一样舒服的活,地里热得火烧火燎。蹲在地里剜一天谷苗子,不知用汗水洗了多少遍澡。剜苗子虽不用喘粗气,但在地里蹲一天,腰和腿可受不了。晚上睡觉时,腰和腿疼得没处放。 我剜谷苗子不仅腰疼腿酸,还有一项事很丢面子。我刚开始剜谷苗子的速度很慢,其他社员手技娴熟。开工不一会功夫,他们就剜出很远。我被远远甩在后边,他们都叫我的位置为拉风匣杆子。我觉得很丢人,但怎么剜也剜不快。 初业忠二哥看到我剜得慢,就过来观察指导我。他看了一会,对我说:苗子要想剜得快,必须发挥好小锄的作用。我看你间苗只用手拔不用锄耪,这就慢多了。二哥边说边给我做示范。只见他在谷苗左边竖耪一长锄,在谷苗右边竖耪一长锄,横着将谷苗耪两锄,留下一撮谷苗,再在前面横耪两锄。然后用手拔那撮谷苗,将谷苗隔一定间距保留三至四棵旺苗。看了二哥的示范,我才豁然开朗。从这以后,我也多用锄耪,少用手拔。这样,我就再也没被他们拉风匣杆子了。 生产队剜完谷苗子,很快就到了盛夏季节。这时天气炎热,刮出的风也是火辣辣的热。这是生产队晒便肥的好季节。一天下午收工前,生产队长对我和初业忠二哥说:从明天开始,你俩去挖茅房(厕所),把挖出的粪便用土拌了,晒在场院边的那块地里。二哥很快地答应了,我也跟着二哥答应了。 第二天,二哥就带领我干挖茅房的活。我俩每人挑一担铁桶,桶里放一把绑了长木把的铁粪舀子。每到一户,就把茅房里盖便坑的木条掀开。那时候大部分户都用这样的便坑,便坑一米多见方,深有一米半。便坑上盖几块木板,木板中间留一道缝。便坑四周用玉米秸围起来,顶上搭一个草棚子,这就是各家各户的茅房。 我和二哥将盖板抬到一边,就用铁粪舀子往铁桶里舀大便。我刚舀了一舀子倒到铁桶里,就被臭味熏吐了,眼里还呛出了泪。二哥一边捶着我的背,一边说:当闻到臭味的时候,你就使劲想臭豆腐。我眼里噙着泪说: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大便闻着臭,谁敢吃它?我的话,惹得二哥哈哈地笑了。 但我还是按二哥的说法,在舀大便时,使劲加意念:臭豆腐!臭豆腐!我这么想着,又用舀子舀大便,往粪桶里倒。由于加了意念和适应了一段时间,我没再吐出来。我战胜了便臭,和二哥一样,成了一名合格的挖粪工。 把桶舀满后,我和二哥将大便挑到生产队场院边的地里。然后放下担杖,提起粪桶把大便均匀地倒到地里,在上面盖上一层薄土。让日光暴晒这层薄土,大便在土底下慢慢上干。 我和二哥每天重复这项挖粪工作。过了几天,最开始凉晒的粪便已经半干。我和二哥开始捣粪。我们用镢头刃不断刨拌土和粪便,使土和粪便刨拌均匀,晒干后就成了种地的好肥料。我和二哥的工作,就是把所有社员的茅房挖完,把所有粪便捣成种地的肥料。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我高中毕业也已经五个月了。这时已经到了深秋,这是社员们收获粮食的季节。在我们生产队,也到了上山夜间圈羊的季节。 我们生产队为了减少上山挑粪的劳累,在西山顶上建了两间羊圈攒粪。每年秋后,放羊人都把全村的羊赶到西山羊圈过夜。生产队所有男劳力都轮夜到西山羊圈看羊。看羊人第二天早晨可以不下地干活(就是说一个人看一晚上羊顶二分工)。 我和二哥分在一组看羊。吃过晚饭,二哥将一床被子捆起来背着,我提着一个保险灯和二哥向西山攀登。一路上,我几次要求背那被子,二哥都不让我背,说:被子不沉,我自己背就行。我知道,被子不是很沉,但我们走的是像天梯一样的路,空手攀登也要喘粗气。 经过两个小时的攀登,我们终于来到了西山羊圈。我打开羊圈门,从里边反锁上。二哥背着被子从木梯子上一步一步爬上了吊铺。我提着保险灯,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吊铺。 我和二哥盖着那一床被子,躺在光席上睡觉。我怎么也睡不着,听到吊铺下群羊发出各种声响。吊铺下一股股羊臊味冒上来,直往我鼻孔里钻,熏得我一阵阵恶心。二哥及时提醒我:加意念,想羊肉汤。我说:好啊!我要大口吃羊肉。这么想着,我就没吐出来,便慢慢进入梦乡。 当东山墙小孔里有了微光,我和二哥就拧亮保险灯起床。我对二哥说:咱俩把今晚看羊的体会,每人作四句诗写在檩条上吧!我写五言的,你写七言的。二哥说:好啊!你先作吧! 我想了想,说: 吊铺梁间挂,群羊铺下喧。 夜间臊味喘,晨起全身膻。 二哥想了想,说: 吊铺睡着两兄弟,铺下群羊几十只。 臊味膻味一起吃,胜过一桌满汉席。 哈哈!满汉席就这味道。我笑得很开心。二哥也笑着说:我也没吃过满汉全席,我猜想着满汉全席上一定有羊肉。我和二哥用圆珠笔,把每人作的诗写在了光滑的檩条上。然后从吊铺上下来,锁好羊圈就往家走。 当走到几十米高的悬崖顶上时,我对二哥说:二哥,早饭前我们不用上坡干活了,咱俩在山顶上看看风景吧!我第一次在清晨站在这么高的山上。二哥说:好啊!二哥说着,把被卷放在了一块大岩石上。 我和二哥坐在被卷上欣赏起早晨的美景。近看,缕缕炊烟袅袅升起,缱绻在朵朵白云之下,宛若蓝色大海托起挂挂白帆。远眺,一轮红日正喷薄欲出,巍峨的沂山托起火红的朝霞。看着这早晨的美景,使我浮想联翩,有好多话涌上心头。 我激动地对二哥说:二哥,你说我们还能有美好的前途吗?二哥笑着对我说:一定有!二哥望了望远方,说:我高小没毕业,文化水平低,只能在村里种一辈子地了。你和我不同,你高中毕业,数理化和语文都很好。总有一天,国家会恢复高考制度。到那时,你一定能考上大学,奔向美好的前程。听了二哥的话,我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几天后,生产队长安排我到公社战山河民兵连出伕去了。后来我又到公社砖厂烧了两年砖。1978年10月,我考学离开了家乡。我从到公社战山河民兵连出伕开始,再也没和二哥在一起劳动过。 我师范毕业后当了初中数学老师,长年在外地居住。每当我回家见到二哥时,他总是亲切地问这问那。二哥还是和带我劳动时那样,给予我关心和鼓励。 2010年9月13日,我接到大哥的电话,说二哥初业忠被大货车撞了,在县中医院抢救无效身亡。听到这个噩耗,我一下子蒙了,顿时泪如泉涌。我的心在深情地呼唤:初业忠二哥啊!您还不到六十岁,怎么就早早地走了啊!以后我再上哪里去找二哥呀! 在二哥的丧礼上,我看着二哥的遗像,他生前和我在一起的画面不断闪现。看着二哥的遗容,我嚎啕恸哭。在场亲人们的恸哭声,惊天地,泣鬼神。虽然二哥的灵魂已去,但他的音容笑貌将永远留在我心中。 九年多过去了,每当我看到天边那颗星星,就会想起二哥。二哥就是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星,他正在深情地向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