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娇娃多妩媚

　　才吃一口，
　　哇的一声，
　　一颗心，
　　霎时变成了
　　在胸腔里乱窜乱撞的小鹿，
　　天呀天，
　　世间怎么竟有如此精彩的食物啊！
　　次子方德，最爱吃我烧的菜肴，离家远赴伦敦工作后，只能在梦里垂涎。最近回家度假，我当然得为他解解馋啦！
　　意兴勃勃地问他：
　　儿子，想吃什么呢，我给你煮。
　　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冲口说道：
　　我要吃黄金白银。
　　嘿，黄金白银！
　　这是我娘家一道简朴的寻常小菜，然而，它却蕴藏了我整个童年缤纷的记忆。记忆里，有着那种双目几乎被撞伤的鲜丽色彩，有着那股与味蕾纠缠不清的绵长香气，还有，那份引颈期待无比焦灼的感觉。
　　晚饭时分，父亲将一大块惨白的肥猪肉化成一锅丰腴的猪油和香脆的猪油渣之后，母亲便快手快脚地把嫩软的豆腐蒸熟，上面撒满炸得金黄酥松的小洋葱片和青翠的葱粒，单看不吃，已为那迷人的色泽而痴痴地醉倒了。之后，把猪油和猪油渣舀进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里，每人分得一块豆腐，便大快朵颐了。我总是把豆腐连同青葱和炸洋葱均匀地拌进饭里，浇上一大圈生抽，才一匙一匙慢慢地舀来吃，那种香呵，就像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味蕾上，融化在舌面上；而豆腐绵密滑嫩的口感啊，让人整颗心都彻底放松了。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一道慧心小菜，溢满了双亲的关怀与疼爱，灌注了双亲的智慧与巧思。当时家贫，吃不起大鱼大肉，而豆腐营养丰富，正好补充因经济拮据而食肉不足的蛋白质。据说古代豆腐有小宰羊的美誉，古人认为豆腐白嫩的色泽和超高的营养价值可与羊肉相媲美；遗憾的是，豆腐那种清淡的味道，孩子不爱，所以，父母才煞费心思，加入香可蚀骨的猪油和猪油渣，又用炸小洋葱和青葱把它装饰得斑斓悦目，养眼又适口。
　　这道小菜，化成了心里一股膨胀的欲望，任何时候，只要它一发出呼唤，心里的欲望便会像江河决堤一样，倾泻而出。
　　成家后，这道小菜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我家孩子的心头大爱。我还锦上添花地给它取了个珠光宝气的好名字：黄金白银。瞧，白皑皑的豆腐上面撒满了金灿灿的炸洋葱，不正是黄金白银吗？如果再撒上青葱，便是黄金白银翡翠玉了。搁这样一道小菜在桌上，能把整个大厅都映照得灿然生光！
　　白璧无瑕的豆腐，和老谋深算的皮蛋，竟然也是天作之合。
　　一日，父亲另辟蹊径地上了一碟小菜。在冰凉的豆腐上面，坐了一堆切成颗粒状的皮蛋，一白一黑，分外惹目；皮蛋上面，浇了些许黏糊糊的蚝油，还有几滴闪闪发亮的麻油。道不同，不相为谋，然而，不可思议地，皮蛋和豆腐这看起来毫不协调的黑白两道，竟然如胶似漆地激起爱的火花！初出茅庐、未经世事的豆腐，味道清淡、清纯、清净，而历尽沧桑、轮回了不知多少趟的皮蛋呢，味道充满了七情六欲，非常性感；它们互补长短，彼此裨益，吃进口里，细致与滑腻，兼而有之。
　　结婚之后，这当然也成了长驻我家的小菜。
　　然而，一山还有一山高。
　　最近，在一家日本餐馆，尝及一道开胃品，才吃一口，哇的一声，一颗心，霎时变成了在胸腔里乱窜乱撞的小鹿，天呀天，世间怎么竟有如此精彩的食物啊！皮蛋，呈溜滑的液体状态，倾泻在豆腐上面，把豆腐化成了一个肤色黧黑的小美人，上面饰以艳红的鱼子。红、白、黑三色交错，美不胜收！液状皮蛋和冷豆腐，你侬我侬地进入了一种水乳交融的缠绵境界。在液状皮蛋大胆的挑逗下，豆腐深深蕴藏着的豆香，全被激发出来了；皮蛋陈年的甘腴香味，近乎锐利；吃完之后，醇美余味仍旧依依不舍地裹着唇齿。这道开胃品，就像是骤雨过后那一团湿湿凉凉的云，大大地抚慰了干瘪燥热的胃囊。厚着脸皮，打破砂锅问到底，终于从厨师那儿探悉，液状皮蛋其实是另有乾坤地加入了某种日本酱料。
　　回家试做，尝过者莫不拍手叫好，我的虚荣心，大大地得到了满足。由于鱼子只能在一些特定的超级市场买到，我于是以蟹条取代鱼子，把皮蛋豆腐打扮成一个妩媚的俏姑娘，有着两条红色的小辫子，还给它取了个美丽的名字，唤为豆腐娇娃，愈看愈爱，爱得不舍得吃它，真是本末倒置了呀！
　　洗手做羹汤之余，给食物取取绰号，就好像在汤里加入些许味精一样，能为原本平淡单调的生活增添一丁点儿奇趣。有时，煮着、想着，兀自莞尔，真是快乐呀！
　　偶尔，也给周遭的好友取别号，诸如：阿羊、大头、六万元、大傻、小傻、爱因斯坦等等。好友都不以为忤，喊她们时，她们都高高兴兴地应，原因是别号里全无不敬的贬意，反之，它们蕴藏着许多温馨的回忆，每回一喊，那惹人发噱的往事便像泡沫一样浮了上来，愉悦的笑意，细细地渗透到每个人脸上去。人生苦短，而快乐，往往是悄悄地藏在生活各个大大小小的角落里的，长年长日戴着面具过活的人，是一生一世也找不着它们的！
　　读过一则富有哲理的小故事，说的是人生，但却一语中的地道出了豆腐的特质。
　　甲说话尖酸刻薄，和他在一起的人往往芒刺在背，很不舒服。有一回，乙和他共餐，甲故态复萌，口出恶言，毒话不绝。乙闷声不响，只是不断地用筷子拨弄桌上那盘豆腐，豆腐被戳得千疮百孔，溃不成形。甲忍不住紧蹙双眉问道：喂，你干吗把豆腐弄得破破碎碎的？乙平心静气，慢条斯理地应道：瞧，恶言毒语就像是这双无情的筷子；而人的心嘛，和豆腐是没有两样的！
　　出口伤人者、口无遮拦者、惯说毒话者、爱嚼舌根者，在开口之前，请明察，豆腐一旦被捣烂了，要恢复原形，已属痴人说梦。
　　轻软如风、柔软如水的豆腐，具有很强的可塑性。蒸、炸、煮、炒、煎、焖、烩、卤，无一不能，此外，它能生吃，也能熟吃；既能热食，也能冷食；可威风八面地当主角，也可安然屈身为配角。走笔至此，几乎要掷笔欢呼：哎哟，豆腐万岁！
　　最近，在杂志上读及一则趣谈。两人对话，话题触及轮回，胸怀大志的甲语气昂奋地表示，来生要做一只翱翔空中的大鸟，飞得高、看得远，辽阔苍穹任遨游，无限自由任享受。性子随和的乙却笑嘻嘻地说道：来世我要做豆腐，做豆腐最安全！做硬了是豆腐干，做稀了变豆腐脑，做薄了是豆腐皮，做没了是豆浆，搁久了则变臭豆腐，稳赚不亏呀！
　　读毕，掩卷大笑。
　　哟，豆腐万岁万万岁！选自《听面包唱歌》作者：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