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初爆发新冠疫情时,日本捐赠的物资上写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当时引发了热议。这日语怎么和中文那么像?这句出自七世纪日本诗人之手的汉诗不仅体现了日方的人道主义精神,也反映了中日之间源远流长的文化交流与影响。本系列将从语言、文化等多个方面,向各位读者展现日本这一陌生又熟悉、一衣带水的邻邦。 日语里的中文 对于中国人而言,日语正是陌生与熟悉这一矛盾的典型。对于去日本旅行的游客们来说,无处不在的汉字(東京、地下鉄、博物館)提供了许多便利。但是只要对日语稍有一点了解,或者只是从电视剧、电影、动漫里听到过日语,都会意识到这个语言与中文大相径庭。 从语言学角度来说,中文与日语实际上相差甚远。语言学家将人类的数千种语言分为许多语系,同一个语系的语言因为能追溯到同一源流,虽然互不相通,也有不少类似之处。 AvramNoamChomsky(1928),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的荣誉退休教授。其《句法结构》被认为是20世纪理论语言学研究上最伟大的贡献。来源:WikimediaCommons 以同属罗曼语系的西班牙语和法语为例,两者都使用带有变音符号的拉丁字母(沙发:canapsof),名词都有阴性和阳性的区别,甚至词汇上也有不少相似之处(随机的:alatoirealeatorio)。这是因为西班牙语和法语都能追根溯源到罗马帝国的拉丁语。 而现代汉语和现代日语却不一样,前者属于汉藏语系,后者属于独立的日本琉球语系,不仅在发音、词汇上毫无共通之处,在语法上也截然不同。以我没有去昨天的会议为例: 现代汉语:我(主语)没有(否定)去(谓语动词)昨天(时间)的(名词与名词之间的连词)会议(宾语) 英文:I(我)did(过去时态)not(否定)go(谓语动词)to(表示对象的介词)themeeting(宾语)yesterday(时间) 日语:私(主语)(表示主题的助词)昨日(时间)(名词与名词之间的连词)会議(宾语)(表示对象的助词)行(谓语动词否定形式)(过去否定)。 从上文这一例子可以看出,日语和中文有至少两个重要的语法区别。现代汉语和许多欧洲语言类似,都是主谓宾结构,而日语却是主宾谓结构。另外,现代汉语和英语都通过添加其他状语来修饰谓语动词,而日语则是通过直接改变动词本身来表达不同的含义: 如上表所示,日语通过改变动词主体(行)之后的词缀来表示不同的意思,这在语言学上称为黏着语。现代汉语与英语则都属于分析语,单词的词性相对固定,通过添加其他词汇更改意义。 由此可见,汉语与日语之间有着天差地别,因此当平安时代的日本决定效仿唐朝引进汉字的时候,起初并没有掌握汉字的使用方法,而是单纯将汉字当作发音符号来使用,用汉字来代表日语中的五十余个发音。这在日本最早的诗集《万叶集》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以曾作为遣唐使出访长安的山上憶良(660733)的和歌为例: 原文:比佐迦多能阿麻迟波等保斯奈保奈保尔伊弊尔可弊利提奈利乎斯麻佐尔 发音:hisakatano,amajiwatohoshi,nahonahoni,ihenikaherite,nariwoshimasani 现代日语写法:久方天道遠尚尚家歸業為 译文:遥遥久方兮天国之路道远矣不若识时务归至故里居家中安分守己为生业 唐朝人见了比佐迦多能恐怕是要哭笑不得,但日本却因此有了完善的文字系统。在之后的几百年间,作为表音符号的汉字进一步简化并标准化,逐渐演变为了现代通用的平假名和片假名。 片假名和表音汉字的对应表。左侧的片假名取自原来汉字的标红部分。来源:WikimediaCommons 不过,在近代以前,日语的五十音与汉字的对应关系并没有确定。也就是说,同一个音可以用多个汉字来表示。尤其是笔顺流畅、适宜书法的平假名,不仅同一个音能对应多个汉字,连写法都有好几种。以ka音为例,目前通用的写法是基于加这一汉字,但除此以外,ka音还能对应可、加、我等13个汉字和至少40种写法。这给后世研究日本史的学者带来了不小的挑战。 ka音所对应的汉字和不同写法。来源:増補改定仮名変体集 这并不意味着日本从未掌握过汉字的原始用法。相反,在20世纪之前,掌握基本的汉文(文言文)是任何有教养、有学识的日本人所必须的能力。日本最早的文献记载《古事记》的序言仿佛是六朝时期盛行的骈文: 夫混元既凝,气象未效。无名无为,谁知其形。然乾坤初分,参神作造化之首;阴阳斯开,二灵为群品之祖。所以出入幽显,日月彰于洗目;浮沉海水,神祇呈于涤身 江户时代赖山阳所作《日本外史》更是似有演义小说一般的场面:有一骑,黄袄骝马,以白布裹面,拔大刀来呼曰:‘信玄何在!’信玄跃马乱河将逃,骑亦乱河,骂曰:‘竖子在此乎!’举刀击之 即使在今日,修习文科的日本高中生也需学习汉文,记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或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日本高中国语课的古典B教科书中有塞翁失马的课文。来源:大修館書店 可是,如上文所说,日语与汉语毫无相同点。日本人是如何阅读并理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呢?经过几十乃至几百年的摸索与钻研,日本人最终发明了一套通过更改语序、添加助词的技法,称之为汉文训读。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为例: 原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调转顺序:朋有,远方自来,亦乐不乎? 添加助词:朋有、遠方来、楽? 读法:tomoari,enpyorikitaru,matatanoshikarazuya? 有趣的是,日本人为阅读文言文所发明的训读技法,据笔者推断似乎在现代日语中仍有所体现。如上文所言,日语与汉语相差甚远,尤其是古典日语,其语法复杂繁琐,是黏着语的典型。古典日语中共有28种不同含义的助动词,分别表示否定、希望、推测等等。但是在以古典日语训读汉文的时候,为方便标记、统一读法,训读中所使用的助动词数量被大幅削减,以至于汉文训读中的日语竟与相对简单的现代日语类似。和任何标准语一样,现代日语是基于东京发音和普遍接受的书面语法的半人造语,由于近代日本的通行书面语是汉文训读,所以现代日语也可能因此受到了大量汉文训读的影响。古典日语的语法和表现反而是在大阪、京都等地的方言中保留了下来。 由此可见,日语所受中文的影响源远流长,日本也极富创意地将一门外语本土化,从中创生了一门新的语言。下期推送将介绍日本从中国引入并本土化的另一文化传统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