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不得你

　　大人盼莳田，小孩盼过年。在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大人们整天都在为一日三餐发愁，每天闲暇时都得掐手指算计自家的粮食能硬撑到什么时候，总盼望着莳田（插秧的意思）那天能早日到来，毕竟莳田了就离收获不远了，即便自家只能分配到极少的粮食。小孩平日里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至于是白菜煮饭，还是地瓜煮饭，不管你爱吃还是不爱吃，能填饱肚子就已是阿弥陀佛了，至于想吃点好的，只能眼巴巴指望着每年过年时父母能尽可能地多买点，以饱口福。
　　平日每顿对是对付过去了，吃的时候也还算是勉强吃饱了，至于能不能撑到下顿开饭，关键要看上顿吃的是干的还是稀的，尤其是菜里头油的多少，油多了才能过饥（肚子才不容易饿）。可当年我兄妹几人都在吃长饭（长身体），一旦肚里的油水少了的话，还没熬到饭点，早已是前胸贴后背，肚子已在闹革命，在咕噜咕噜直叫了。父母都说我们是几个挖吧（容易饿）的，天天就知道吃，直喊饿。这哪能怪我们呢，当年家里的油就靠每年喂一头猪，喂大了宰杀后几乎所有的肉都交给乡里食品站，换回钱还队里的超支款（借的粮食还不上最后折合人民币）和给我们兄妹几人交每年的学费。为了能尽可能多的换点钱，父母一般只留下猪的板膏（用来当下一年炒菜用的油）和猪大肠（因油多吃了可渡饥）。留下来的猪大肠，自家也吃，来了客人也吃，没几天就吃完了，只剩下腌制好的一坛板膏还要吃上一整年。
　　一坛子怎么能吃一整年？现在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说出来也不怕看官您笑话。当年每家每户炒菜都是先将大铁锅烧红，然后从油坛子里夹一块板膏（大约二三指大）出来，用铁铲紧紧压住，心怕它会跑似的，尽可能快地绕锅底转一圈，由于柴火比较旺，板膏在锅里直冒烟，待香喷喷的油流出来后，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油坛子。这块板膏到底能炒多少碗菜，从来没人统计过，一直要将其重复使用，直到将油水榨干为止。至于什么程度才算榨干，每家每户都有各自的标准。而我家的标准一直是由我来定，只要是三月不知肉滋味的我想吃了，就说它已经被榨干了。就这个问题，我和做菜的姐姐就像讨论一个重大的学术问题一样，有很多次还发生了重大的分歧，但饥肠辘辘，强烈渴望板膏那又香又咸滋味滋润的我哪顾得上姐姐那充满正义的抗议声，囫囵吞下，不用说过瘾，连滋味都没怎么尝出来。站在锅台边的姐姐只有无奈地嚷嚷说要去告诉大人，但告与不告我都是赢家，因生我者父母也，他们太懂我了，根本就不会责怪我，更不用说打我骂我了，他们知道我肚子里缺的就是油水。
　　大哥好像就没我那么好运了。他一次炒菜一不小心将油瓶弄翻了，油倒出去了些，覆油难收。油瓶堪了一大截，这怎么办呢？大哥慌乱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为了不让父母发现果断地往油瓶里注水，头几天是被大哥糊弄过去了，但随着上面的油的用完，图穷匕现，在鸡毛掸子的恐吓下不得不老老实实承认了错误，不知当时搓衣板有没有伺候，我已没有了印象。当年我还小，不懂事，看热闹也不嫌事大。但父母当时没给他好脸色这是肯定的。油，当年是寻常百姓家里最值钱的，最重要的。因而直到今天，重要的东西还是被人们说成捧着一坛油似的。大哥当年忽视了这一点，所以会被父母教训长点记性，而我是由于知道油的重要性，时时将其记在心里，嚼在嘴里，所以才得到父母的默认。很多的事情由不得你，是由心的。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逐渐从温饱迈向小康，吃的也从油腻腻的大鱼大肉转向了清淡素食，大家肚里不再缺油水，油的重要性也就逐渐丧失了。有一年回家过年，我嫌父母做的菜油水多，口味重，于是自告奋勇掌大勺，清一色的水煮，清汤寡水的，老家的人都不爱吃。母亲刚端起碗，见菜就放下筷子，质问我，我们家没油了吗？你小时候不是很爱吃油吗？我不是昨天才刚用上好的土猪肥肉榨的那盆溶油呢？
　　妈，我们现在不能吃太多的油了，尤其是猪油，我把它给倒了。
　　我的话音未落，母亲的脸气得已发红了，转身就像小时候那样，去找鸡毛掸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