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评论红楼人物晴雯 红楼人物 晴雯 (一)晴雯的出场和容貌 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卧室中午睡,有四位丫鬟伏侍他,袭人、等之后是晴雯,在她名下有一条脂评夹批:三新出。名妙而文。这是例行常见的虚出。有关她的图文,在宝玉的梦中,和袭人先后在又副册中出现,更不能作数,宝玉根本不明何指,读者也要在读毕全书之后方能猜测出它的具体意义。她的正式出场见第八回宝玉去探视宝钗之后,酒醉饭饱,回到自己的居所: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脂批: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之迹。)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了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脂批:姣痴婉转自是不凡,引后文。)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脂批:全是体贴一人。可儿可儿。)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脂批:可儿可儿。)宝玉听了,笑道:(脂批:是醉笑。)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脂批: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 脂评形容她姣痴婉转,并两次称她为可儿确有眼光,但在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底下另有一条批语,那才是目光如炬: 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 因为晴雯出得真是先声夺人,我们一闭眼,仿佛见到一个天真娇憨的女孩子贴完了字得意洋洋从梯上爬下来。以前评家也有人见到这一点,例如野鹤的《读红楼 记》就指出: 诸丫鬟中第一是晴雯,一开手贴绛芸轩一节,便觉眼界一新,不同余子。 可以说读书有得。 写晴雯出场真是别具心裁,以少许的笔墨写出令人永不会忘怀的形象,表达出晴雯的胸襟高忱(如野鹤接下去所说),可以说是本书中少见的场景。 对晴雯的相貌,作者同样惜墨如金,避免正面描写,一直要到第七十四回王夫人立定主意整肃怡红院时才方始见到。先是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 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眼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晴来骂人。妖妖,大不成个体统。 标致、像西施的样子、骚眼睛、妖妖都是抽象和带有主观感情成分的字眼,不足为据。王夫人听了,猛然触动往事,就问凤姐: 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这丫头也就是她了。 凤姐说她生得好,太太说的倒很像他,可是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回答得很圆滑得体。可是王夫人所说:水蛇腰、削肩膀就具体得多,眉眼有点像林妹妹更坐实了晴雯为黛玉的影子。脂评在这一段描写中间有三条批语: 妙妙,好腰。 妙妙,好肩。 凡写美人反用俗笔反笔,与他当不同也。 其实,这仍旧是极简单的白描,与写实主义的描写人物手法大不相同。作者实在太吝惜笔墨,读者不过在沙漠中得到一点水,认为甘泉,聊以解渴。王夫人是个胸无城府的人,说做就做,立刻命小丫鬟到怡红院把晴雯点名单独叫来: 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恶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有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至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无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辞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子给谁看! 晴雯绝顶聪敏,便知中了人暗算,遂推托平日只做活,服侍宝玉是袭人和麝月分内的事,暂时塘塞了过去。临走时,王夫人还添上一句重责: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子。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装扮。在这一长段中,我们只看到晴雯根本没有打扮,穿的也是便服,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下有一条脂批: 好。可知天生美人原不在妆饰,使人一见不觉心惊目骇。可恨世之涂脂抹粉,真同鬼魅而不自觉。 这只不过重复晴雯的天然之美,而王夫人眼中的晴雯仍是:美人、病西施、轻狂、浪、花红柳绿的装扮等套板抽象形容或主观的词汇,即使钗鬓松,衫垂带褪虽较具体,并不能真正表现晴雯的容貌。 第五十一回,晴雯患病,请来胡庸医,替她把脉: 晴雯从大红绣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痕迹,便忙回过头来。 结果这位医生为之魂夺,竟然开出一贴虎狼药来。第五十二回,晴雯患感冒,服了二和药,仍然发烧头痛,鼻塞声重。宝玉便命麝月向凤姐去要她常用的西洋贴头痛的膏子依弗哪,果然拿了半节来,找了一块红缎子,铰了两块指头顶大的圆式,将药烤和,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一面镜子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第七十七回,王大夫到怡红院去,就自坐镇,把晴雯押出去,只见她恹恹弱息,蓬头垢面,给两个婆子搀架起来去了。这三小节只提及晴雯病时的细节,丝毫没有增加我们对晴雯容貌的具体认识。读者只好从她的口吻、谈吐、行为、神态中寻求。这是曹雪芹一向的风格,尽量利用虚写、侧写、暗写、不写之写,避免传统说部的正面套板写法。我屡次说:这是值得现代小说作家参考的地方。 (二)晴雯的小传 书中描写宝玉和晴雯面对面的主场戏见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晴雯被撵出院后,宝玉瞒了众人到晴雯住处,即姑舅哥嫂多浑虫和灯姑娘家中,去探她的病。这一段写得淋漓尽致:对白、动作、细节、感情,可以说至矣尽矣,实在有全部 抄下的必要: 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晚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睡在芦席土炕上,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着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的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了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捱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疑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带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带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 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说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出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我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已叫那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个没药性的爆竹,只好装幌子罢,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外细听,屋里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的,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 脂评对这一长段文字批语不多,这是四十回以后的普遍现象,并不代表脂砚不重视这几十回。即使这几节批语,寥寥数十字,也给了我们不少启迪。最重要的一条见所引之文之前,讲赖家的买下晴雯后,为贾母所喜爱,却倒不忘旧,加以摘语: 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传,可知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一篇为晴雯写传,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 这里用的字眼正传,比袭人回家时所用的传和补传要隆重得多,因为自此以后晴雯便病逝,告一段落,一切应交代的都必须在此段结束。 另外三段是在芦席土炕、草帘、芦席土炕下将这三个名词重新写了一遍,以加重晴雯境况的凄惨,因为这是从怡红公子眼中见到的,等于从最豪华的怡红院打入人间地狱。可是这时晴雯已接近弥留阶段,对这一切已没有什么知觉,她所急于要求者只不过一口解渴的茶水,而在宝玉为她倒茶时,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之气,下有这样一条: 不独为晴雯一哭,且为宝玉一哭亦可。 宝玉眼见他心爱的人临终前还要受这种活罪,粗茶竟视为甘露,犹如天仙在十八层地狱受折磨一样。关于两人的感情,只有在晴雯说了: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之后,列藏本有这样一条: 晴雯此举胜袭人多矣,真一字一哭也,又何必鱼水相得而后为情哉。这一句批语总结了晴雯在又副册上占首席地位之由,宝玉对晴雯之情胜于他人和情爱的真谛。 这一段讲的虽是生离,同时也是死别,可是仍然写得含蓄和有抑制。在续书者程高看来,原作太瘟,不够火爆,遂大事窜改,加了宝玉:眼中泪直哭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晴雯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真真万箭攒心。;剪指甲改为狠命一咬;晴雯的嫂子不是自动放宝玉走(这一小插曲目的在纯悲剧中加入一点喜剧的调剂,而是由柳五儿和她母亲柳嫂子到来救走;晴雯不是用被蒙头不理(何等惨烈),而是早昏晕过去(不知不觉)。总之,凡是内心的都变成为外在,含蓄的都变成表面,合情合理的变成远及情理,令人反感。有时不由不起疑,即使程高见到抄本上的脂评,他们真能看出其中真意和灼见吗? 这是晴雯的正传,但非要宝玉和晴雯二人单独见面,才能写得笔酣墨饱,内容也奔放感人,与袭人在家会晤宝玉一段前后呼应,异中有同,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是出自作者匠心独运的经营。 (三)晴雯的身分和谈吐 晴雯在怡红院中的地位仅次于袭人。(她在又副册上是冠军,袭人是次席;她在宝玉心上的分量也比袭人重,但那是另一种标准。)她也是从贾母房中特地拨过来侍候宝玉的,所以王夫人撵了她之后,还得以病为由向贾母呈报。但她从不炫耀自己的身分,其关键乃在她和宝玉的关系和感情。她对待宝玉的态度和手法与袭人大相径庭。西园主人的《红楼梦论辨》一书中《晴雯论》一文中有极精辟的见解: 袭人之事宝玉也用柔,而晴雯则用刚;袭人之事宝玉也以顺,而晴雯则以逆;袭人之事宝玉也纯于浓,而晴雯人则全于淡;袭人之事宝玉也竭力争先,而晴雯则伦亦居后;袭人之事宝玉也或箴或劝,终日无不用心,而晴雯则一喜一怒,我身似不介意。众人皆热而我独冷,众人皆浊而我独清。 唯有像诸艳之冠的宝玉那种人,日夜周旋于诸裙钗之间,心胸中才能容纳各种性格不同的女孩子,体会到她们的缺点正是她们可爱的地方,而又能从她们相比后不同之处,看出相辅相成的美感。 这又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晴雯聪敏而能干,但对宝玉的忠贞则绝无可疑。例如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心下记挂着黛玉,先支使开袭人,然后命晴雯前去,晴雯说不能空手去,宝玉命她拿两块旧手帕,晴雯不明白他的用意,仍遵命而去,守口如瓶,换了别人就要追问和对外宣扬,可见宝玉真正视她为心腹。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晴雯病中逐坠儿和坠儿的母亲吵架之后,仍挣命咬牙为宝玉织补烧了一块雀金裘,这种细活只有她会做,补完之后不由自主倒了下去。无怪袭人会取笑她 : 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生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也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缘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晴雯无词以应,这是袭人和晴雯开玩笑而占了上风的例外,通常晴雯在言语上总是不让袭人的。 另一方面,娇憨是晴雯平时的惯态,宝玉不以为忤,也就是前面所引的西园主人说的晴雯以逆来对付宝玉。第十九回,李嬷嬷将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吃尽,晴雯劝止,李嬷嬷赌气去了。宝玉回来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脂评在这一句话下有下列四字娇憨已惯。袭人是正主子,酥酪是留给袭人吃的,知道之后,怕宝玉生气,反而推托吃了不受用,由李嬷嬷吃了倒好,瞒过了宝玉。在这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两大丫鬟的不同性格,一个一心只为宝玉打算,另一个则以大局为重。第三十一回,晴雯不慎失手将扇子跌在地上,折了扇股,宝玉责备了她两句,反而受她顶撞,说:二爷近来气大的很,以致吵到宝玉气得要打发她回家,袭人劝架,也受了她一顿不留余地的抢白。结果宝玉晚上回来与她和好如初,并心甘情愿将扇子给她撕,还说:千金难买一笑。所以连回目都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五十二回,晴雯生病,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 脂评在这一段下面有如下的批语: 奇文。真娇憨女儿之语也。 的确道出了晴雯浑不讲理的神态。 娇憨的另一面是心直口爽,心内留不得一丝渣滓,往往开门见山,不为别人留丝毫余地。这也是遭忌之由。涂瀛的《红楼梦论赞。晴雯赞》就有见于此: 有过人之节,而不能以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善自藏,当不致逐死。 这是她性格的正面,而反面也就是她可爱的地方。脂砚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所 以说: 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兮,愈是尤物,其猜忌嫉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令人怜爱护惜哉。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 怡红院很多细事,差不多都是由晴雯揭穿的。第三十一回,晴雯讥笑碧痕如何打发宝玉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第三十七回,晴雯讥讽袭人得了王夫人赏赐的旧衣裳,并说穿袭人每月从王夫人的公费里拿二两银子月钱;在此前和宝玉为了跌扇吵闹时,更指明袭人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得上去呢。;第五十二回,小丫头坠儿偷金镯,为平儿查出,悄悄告诉麝月,因为晴雯是块爆炭,一定忍不住;谁知宝玉潜听到了,一五一十告诉了晴雯,她果然忍不住,因病卧床,把坠儿叫进来,将她打骂,并逐她出园,果然符合爆炭的猜测;第六十二回,芳官与宝玉二人同进午饭,晴雯就用手指戳芳官的额并说她:你就是个狐猸子!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倒是袭人明白真相,为芳官解围: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第七十四回,凤姐和王善保家的等人抄捡大观园,到怡红院时,袭人等均亲自打开箱子,任其搜检,唯有轮到晴雯的箱子,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这样一做固然令王善保家的没趣,大快人心,但同时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徒逞一时之快,秉性虽然像黛玉,而不像黛玉那样善于自保,结果造成了《红楼梦》中最令人伤感的悲剧,宝玉虽然特地写了《芙蓉诔》祭她,却无法疏解百年来读者悼念她之情! 晴雯天资比其他丫鬟高,虽然没有读过书,有时在不知不觉之中吸收了几位主人的知识,运用到自己的谈吐中,非常之自然和讨好。第三十一回,晴雯跌了扇子为宝玉所责而顶撞了宝玉,袭人解劝,晴雯就加以讥讽: 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词锋犀利,不在话下,自古以来多文雅,用在这里恰到好处,挨窝心脚 却是道地的口语,两个片词接连使用,对比更鲜明,效果也更可笑。第六十四回,宝玉回院,看见众丫鬟正在玩乐,唯独不见袭人,因此问起,晴雯道: 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儿我们没进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点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 道学用作形容词,很好玩,面壁与参悟都是佛学专门名词,想来是平时听宝玉、黛玉、宝钗、湘云谈禅时吸收来的,在这里应用,却不嫌其不当。晴雯真是个灵巧绝顶的可儿。 第六十七回,袭人乘宝玉不在,想去探望凤姐,临行前关照晴雯:好生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宝玉回来抓不到人。袭人既是怡红院的当家丫鬟,说这样一句话,自是题内应有之义。晴雯便回顶了一句: 嗳哟!这屋里单你一个记挂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嘱咐得对,晴雯的回应也不为过,并没有牵涉到二人间嫉妒的问题,但大家的同情仍是在晴雯的一边。 晴雯有时在无意之间会透露出她和宝玉之间的浓厚的感情,因为她城府没有袭人那么深。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后翌晨,平儿还东,袭人便告诉她昨晚将一坛酒都鼓 捣光了: 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 这是晴雯一时失言,通常称宝玉为爷或二爷(贾珠之弟),直呼为宝玉亦无不可,就是不能在和外人谈话时用他字。平儿称贾琏为他则可,因为是通房丫鬟,晴雯和袭人等在怡红院内谈话时用他亦可,因为是院内的私事。平儿点破这点,无怪晴雯说偏是平儿耳尖,到临终前要后悔徒有虚名了。 前八十回最荡气回肠的文字,其中两段都与晴雯有直接关系。一见第五十一回,袭人因母病回家,睡觉时一向由她侍候宝玉睡在暖阁外边,当晚由麝月代替。书中写 道: 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已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子满襟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隔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了一,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 麝月为人志诚,没有什么机心,睡起觉来也比较踏实,这回以后宝玉床外便换了晴雯,夜间宝玉醒来唤人,一应茶水都由晴雯一手包办。第二段见第七十七回,宝玉探望晴雯后回怡红院,及至睡觉时,袭人问今晚如何安排: 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比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 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只听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鼾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 细读红楼梦时,发现这两段设计精巧,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宝玉对晴雯和袭人的依赖和眷恋之深,都在这两声呼唤之中表达出来。前后相隔二十六回,呼应紧凑,叫唤的习惯如旧,而应诺的声音已非,人事沧桑的对比画在这寥寥几笔中在读者胸臆中产生动荡,令人不能自已。乃至后来见到有正大字本的回末总评(根据陈庆浩,评语 先见王府本): 前回叙袭人奔丧时,宝玉夜来吃茶先呼袭人,此又夜来吃茶先呼晴雯。字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语语婴儿恋母,稚鸟寻巢。 方始发现脂砚早已见到这一点,而且说得如此之中肯得体,使后人读后不禁爽然若失。(待续) 校对者许莉 字库未存字注释: 原字为简的上半部下加旬 原字为答右加钊的右半部 原字为走右加乔 原字为身右加单 原字为目右加僚的右半部 原字为吊的繁体字 原字为羚的左半部右加擅的右半部 原字为火右加暖的右半部 原字为江的左半部右加纂去系加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