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四

　　娟子（四）
　　朱时俊一眼就看见摆在桌面的那几个简单的菜。虽说青菜多猪肉少，但还是勾起了朱时俊的食欲。
　　水燕把门紧紧勒住后，一进里屋就看见朱时俊呆呆站在饭桌前一动不动，心里生起了一丝讨厌。
　　水燕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到饭桌前，把碗里的饭都倒回了饭锅，接着又把菜都端回了厨房。水燕动作利索，很快就办好了这一切。站在一旁的朱时俊看得目瞪口呆，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不合适。
　　水燕挺着大肚子，给朱时俊递来了一张新买的椅子，也给自己拣了一张看上去还可以的竹椅，坐稳了才说，不好意思，刚才看见饭菜都凉了，像具死尸，放在那净碍眼。哎，对了。你吃了没有，要不我去给你把饭菜热和热和。
　　朱时俊被水燕这番话说得不好意思了，赶紧说了几句把水燕的盛情邀请给推却了。
　　水燕看见这情形，主动跟朱时俊聊了起来，聊的都是些家常话，故意把朱时俊要谈的那事撇在一边。她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等娟子她爸回来。
　　朱时俊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水燕的用意。但他并没有打断，他反而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了。
　　水燕面对的是一个不是特别熟悉的人，或者说是一个进屋打劫的强盗。跟一个陌生谈话，能聊的领域本来就窄，再加上朱时俊只是机械地回答，话语简短且缺乏弹性，可拓空间几乎没有。水燕一咬牙，对自己说了一句，豁出去了。水燕搜肠刮肚，把以前和亲戚聊天的内容都搬出来了，搬空后她又拿平常教育小芳和小红的话来填。可能她心里紧张，竟然把教育小孩的话也拿出来。可等到她说，你这孩子就是让你妈操心。水燕终于意识到自己词穷，说了一摞摞不该说的话。顿时，水燕的脸像个红苹果那样鲜艳，赶紧把驶入了禁区几千公里的车刹住。尴尬和害怕，是水燕当时的真实写照。
　　听到那一句时，朱时俊也愣住了。他平静的内心掀起了一丝涟漪。他顿时有种错觉，对面那个絮叨个不停的女人，就是自己寻觅多年的母亲。但他很快就把这一念头扼杀了。虽然他渴求一份母爱，但他还不至于胡涂到想要从一个怀孕的妇女身上索取。他连忙把头脑里那些杂乱的思绪抖得一乾二净，否则只会越陷越深，一发不可收。
　　为缓解尴尬场面，朱时俊笑了笑说，平常念叨孩子多了，惯了，小心上帝不肯放人。朱时俊把目光定在了水燕隆起的肚皮上。
　　水燕的脸更红了，敷衍道：谁受得了机关枪射出的话珠子。只不过小时候被父母的话虐待疯了，无处可述；现在当母亲了，有权威了，就想圆圆小时候的梦，过过瘾。谁都有过那样的童年，按照自然运行规则，那谁也就该有现在的成年了。
　　朱时俊说，但我没有。
　　水燕愣了，同时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触及了朱时俊受过伤的心域。她不敢想象，一头野心勃勃的狮子被揭伤疤后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她紧张得用力捂住了肚皮。她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正在用力踢她。换做平时，她早就沉醉在幸福中。此刻她却不行，她的心慌得不得了。
　　沉默了很久，朱时俊没有开口。水燕意识到自己已说错了两次话，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最后还是朱时俊打破了沉默，他说，我不是说要跟你谈点事吗？
　　水燕绷紧了神经，张开了嘴却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还好好的塞满了水燕的嘴。
　　朱时俊说，你知道我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水燕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朱时俊把眼光朝向了漆黑的后院，接着说，我的姓就不用说了，是我那个酒鬼老爸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也是最肮脏的东西，至少从我一出生起到现在，我一直这样认为。我的姓不是什么血缘延续的表现，它的存在只会不断提醒我：我只是个废物的儿子。以前我总想把我的姓摘掉，换上我妈妈的姓。朱者，猪也。谁背负着这个姓过日子，就跟猪一样邋遢。我那无所事事的老爸就是最好的例证。他整天只顾沉迷酒精就算了，他还炸光我妈妈的精力，敲诈我外公家的积蓄，累得我外公没钱买药而病死。但这些都不算最坏的，最坏的是他竟然生下了我，把我带到了这个肮脏的世界。
　　水燕听到这里，仿佛被施了法术一样定住了，还好没有叫出来。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人。她也没空去被朱时俊的身世感动一番。但她着实被他的话震撼了。一个大男人向一个陌生人倾诉，实在超乎想象，况且对方还是个妇女。她本想好好的当一回倾听者也行，这样至少可以拖延时间。经过这番话，她断定朱时俊不是那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的人。
　　朱时俊看上去很疲惫。水燕鼓起勇气瞅向他。水燕发现朱时俊浅黑色的双瞳没有一点生气，空洞得像一个干枯的泉眼。冬瓜一样的脸，却没有冬瓜一样的饱满；两颊松弛的肉像被粘上去似的，微微下垂。水燕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可怜了。这个人长得跟他刚才那不缓不慢的略带悲伤的语调有点像。他外在的形体跟他之前表现出来的气势一点也不匹配。
　　朱时俊清了清嗓子，没有继续要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
　　水燕明白，自曝家丑需要很大的勇气。
　　朱时俊说，还是谈谈那事吧。
　　水燕惊了一下，说，嗯？
　　朱时俊说，汉生今晚不会回来了。
　　水燕身体一下子炸了。
　　朱时俊说，汉生让我捎的话。
　　水燕惊讶道，嗯？
　　朱时俊说，汉生让我告诉你，他这几天有事要在镇上，回不来了，叫你注意身子。
　　水燕睁大了眼睛，说，就这？
　　朱时俊说，嗯，就这些了。煽情的话我就不照念了。我一个大男人不合适，也做不来。这样的话也只有汉生才能说得出来。
　　听到最后那一句，水燕很想幸福地笑出来，但同时她觉得对面那个人也太虚伪了，明明刚才
　　朱时俊打断了水燕的思绪，说，哦，忘了告诉你，我跟汉生是哥们。
　　水燕深深呼了一口气，仿佛缺氧了很久。
　　朱时俊看见水燕如释重负般，脸上恐惧的情绪全逃掉了，笑了笑说，你是一开始就把我划入强盗那一堆吧。
　　水燕想说，你一开始也没把身份报上来呀，况且你又长得那么像烂痞子。但话脱口时却是，怎么会呢，你看见过有那么斯文的盗贼吗？
　　朱时俊自嘲道，上次我砸你家猪窝，不也是以一个斯文的商人的身份吗？
　　水燕想了想，说，但最后你身上不是沾满了我泼洒的猪粪吗？多斯文不也逃得像个囚犯。
　　说到这里，两个人哈哈大笑。
　　水燕说，不好意思，下手是重了。
　　接着又迫不及待问道，你和汉生算哪门子朋友？
　　朱时俊说，一个村官和路人甲。
　　水燕惊讶叫了一声。
　　朱时俊接下来并没有介绍他和汉生是怎么认识的以及有多深交情，只是说要是交不上汉生这个朋友，将会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水燕也没有多问，她知道汉生未曾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个朋友可能是新交上的。但又有些疑惑，要是新交上的，汉生怎么放心让他来自己家。水燕重新打量了这个汉生的朋友，想起自他进屋到现在的一切。要是他身上有什么能让汉生欣赏的，那能用一个字概括，那就是：怪。
　　东拉西扯了一番，朱时俊见天色已不早了，就告辞了。
　　水燕其实还有很多疑惑，包括娟子她爸去镇上干什么，他来时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是怎么回事，王曼丽说计生委骗走一大群孕妇又是怎么回事。但她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只好把刚到口的疑惑又咽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