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自述我不能沉默

　　1908年5月9日，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报纸上写道：今日在赫尔松的思特林斯基荒野，对20名农民施行绞刑；其罪名是抢劫了伊丽莎白堡的地主庄园。
　　你们声称，制造这种恐怖事件是为了安定和秩序。但你们靠什么来实现它？你们这些所谓的基督教代表人物，受到教会的支持和鼓励，靠的是毁掉人们最后一点信仰和道德、制造最大的罪恶，也就是说谎、出卖、酷刑以及无穷无尽的屠杀，却拿那些被你们称之为法律的愚蠢条文为自己辩护。你们声称，这是安定人心和消除革命的唯一办法。这显然是骗人的话。十分明显的是，这并不是满足俄罗斯农民最根本的正义要求即废除土地私有，而是肯定这种私有制，并采用种种方法来激怒人民，激怒那些以暴力同你们抗争的铤而走险者。你们既然已经让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饱受折磨，遭到流放和监禁，连孩子和妇女都被绞死，就无法让他们处于安定状态。尽管你们无视于人类理性和爱的存在，它们仍然留存于你们心中；一旦觉醒，就会发现，像现在这样的行为和制造的罪恶，不但不能医治顽症，反而会让病入膏肓。这一点应该是十分明显的。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并不是物质方面的，而在于人民的精神状态。人民的精神状态变了，而且不可能恢复到过去，就像不能把一个成年人在变成孩子一样。社会是激荡还是安定，这不并取决于彼得罗夫能活下去还是被绞死，也不取决于伊万诺夫是生活在坦波夫还是被流放到尼布楚去服苦役，而是取决于大多数人怎样看待自己的境况，怎样看待政府当局、土地私有制度和被宣扬的信仰，也就是怎样看待善和恶。这种恐怖事件引发的效应不在于物质生活方面，而在于人民的精神状态：如果你们折磨和屠杀的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民，那么其余的人之精神状态就决不会是你们所希望的那个样子。因此，你们现在所干的这一切，搜查、追踪、流放、监禁、苦役、绞架，不但不能把人民引向你们所希望的状态，还会大大激怒他们，让这个社会永远不能安定下来。
　　你们会问：那么怎样才能让他们安定下来，停止正在发生的暴行呢？我的回答很简单：停止你们正在干的这些事。如果谁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人民安定下来，不知道为此需要做些什么，那么至少应该知道，要让人民安定下来，就不要去做只会激怒人民的事情，而你们现在做的恰恰就是这样的事情。你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人民，而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维护那种看起来对你们有利实则可怜和可耻的地位。因此，你们就不要再说什么是为了人民，这是十足的假话。无论你们重复多少次，说你们所干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的幸福，人民都不会相信你们，而且越来越鄙视你们，越来越反对你们的压迫行径。
　　你们说：这些事不是我们发动的，而是革命分子，他们的暴行只有通过政府的强硬措施才能制止。你们还说，革命分子的暴行太可怕了。对此我不予争辩，还可以补充一点：他们干的事情除了可怕以外，还跟你们一样愚蠢和无法达到目的。但他们干的事情，炸弹、暗杀、谋财害命等等，尽管十分可怕和愚蠢，在程度上还是大大地不如你们。他们跟你们一样，有着一种荒谬的看法：既然他们能够设计出一个理想的社会，就有权按照这个来支配人们的生活，为此可以采用一切手段直至杀人。其理由是，为多数人的幸福去干坏事，不是不道德的；因此，为了实现这种想象的幸福，可以说谎、抢劫、杀人。既然你们同样使用那些不道德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没有任何理由来谴责这些革命者，他们干的不过是你们也干的事情：你们培养奸细，欺骗人们，在报刊上散布谎言，他们也这么干；你们采用种种暴力来掠夺人们的财产并随意处置之，他们也这么干；你们杀死认为是坏人的人，他们也这么干；你们想出种种理由来为自己的恶行辩护，他们也这么干；此外你们还干了许多他们没有干的坏事，如大肆挥霍人民的财产，准备和发动战争，征服和压迫外族人民等等。
　　因此，如果说你们跟他们有什么区别，那就在于你们希望一切保持现状，而他们希望变革。在这一点上他们比你们正确，然而他们又跟你们一样有着极其荒谬的看法，即相信自己掌握了人们未来的生活方式，因此有权采用暴力来实现之。此外他们的所作所为跟你们完全一样，他们不仅是你们的学生，还是你们的产物或孩子，没有你们就不可能有他们。如果还要找出你们和他们之间的区别，那对你们更为不利，而对他们的责罚则可以减轻。首先，他们的暴行是个人冒着极大危险干出来的，要比你们冒的危险大得多，这就让许多年轻人愿意原谅他们的行为。其次，他们大都是年轻人，而年轻人本来就易于犯错，而你们却大都是年纪较大的人和老人，本来就应该对犯错者采取一种宽宏大度的态度。再次，无论他们的杀人行为是怎样令人厌恶，都没有达到你们在施里萨堡要塞、苦役、绞索、枪毙中所做的那样暴虐残忍的程度。最后，他们都无一例外地不接受任何宗教教义，自认通过目的的实现就可以证明手段之正确，而你们却打着保卫基督教的旗号来干那些跟其毫不相容的事情。
　　你们是年纪大的人，位居高职，信奉基督教，却说：这事不是我们发动的，而是他们。就像小孩打架一样。你们这些人民的统治者，难道就说不出比这更好一些的话来吗？你们承认，上帝不仅禁止任何屠杀，还禁止向弟兄们发怒；他不仅禁止法庭和刑罚，也禁止责罚弟兄们，应该废除所有的惩罚，在任何时候都要宽恕；如果你的左脸被人打了，就要伸出右脸让他打，而不要以恶抗恶。
　　我明白，所有的人都是人，我们都是弱者，都会犯错，因此一个人不应该去指责另一个人。因此，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抑制自己被那些可怕罪恶激发出来的感情，这种感情因那些罪恶的加深而越来越强烈，现在终于爆发了。我的情感爆发是因为，首先，这些无视自己罪行的人需要别人来揭发，既要揭发他们的罪行，还要揭发那些赞扬和仿效他们的人。其次，我希望通过这种揭发，把自己从那些犯罪者中剥离出来，而现在我生活在这个圈子里，不能不认识到自己是周围这些罪恶的参与者。我感到，是为了我，人民才这么贫穷，被剥夺了最基本的权利，也就是使用自己诞生于其中的土地；为了我，数十万农民被迫穿上军装和训练杀人；为了我，才有这么多假冒的教士在歪曲真正的基督教；为了我，才把人们从一块土地赶往另一块土地；为了我，才有数以千万计的工人忍饥挨饿；为了我，无数的不幸者在要塞和监狱中死于伤寒和瘟疫；为了我，那些被流放、监禁、绞死的人之父母妻儿痛苦万分、伤心欲绝；为了我，才有这么多的特务暗探和阴谋诡计；为了我，才让那些杀人的军警获得赏赐；为了我，成百上千的人遭到枪决；为了我，愿意干刽子手这一曾令人厌恶的行当的人越来越多；为了我，才有了这些吊死在绞刑架上的妇女、儿童和男人；为了我，人们相互间就像狼一样凶残。
　　所有这些都是因我而发，为我所做，我是这些罪恶的参与者。这样的话听起来有些荒谬，实际上我无法不感受到，我这间宽敞的房屋、午餐、衣物、闲暇和那些可怕罪行之间的关系。尽管我知道，如果没有政府的暴力威胁，那些无家可归、满含仇恨、道德堕落的人就会把我的东西一掠而空，我仍然感到，我现在的安宁完全依靠政府制造的恐怖。看清了这一点，我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痛苦，要从中解脱出来。我再也不能就这样生活下去。因此我写了这篇文字，我还想方设法让它在国内外发表，为的是造成如下后果：要么终结这些杀人事件；要么斩断我跟这些事件的联系，把我关进监狱，从而让我意识到，这些恐怖事件都不是因我而起，或者更好的办法是像对待那20个或12个农民一样，也给我穿上死囚服、戴上死囚的圆帽、踢开凳子，让我全身的重量勒紧套在我这老衰喉管上的被抹上肥皂的绞索。
　　为了这两个目的能实现其中之一，我要向所有这些恐怖事件的参加者呼吁，向大家呼吁，从那些给弟兄、妇女、儿童戴软圆帽、套绞索的人开始，从监狱官到你们这些可怕罪恶的主要指挥者和下达命令者。弟兄们，醒醒吧，悔悟吧，要搞清楚你们是谁，在干什么。要知道，在成为刽子手、将军、检察官、法官、内阁大臣、沙皇之前，你们首先是人。现在你们出现在这个世上，明天你们就不存在了。你们这些转瞬即逝的人为什么看不到，你们的使命不是折磨人、杀人而面临自己被杀时却吓得浑身发抖？你们向自己、他人和上帝说假话，却要自己和他人相信你们做这些事是为了民众的幸福。你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做坏事还要充好人。你们应该知道，跟这世上的每个人一样，你们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遵从那个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志，而这一意志就是人人相爱。然而你们做了些什么？你们爱谁，谁又爱你们？是你们的妻子儿女吗？但这并不是爱，妻子儿女的爱不是人类之爱，因为动物也会这样去爱，而且爱得比人更为强烈。人类之爱是去爱所有的人，就像爱上帝的儿子，也就是爱自己的弟兄一样。你们对谁有这样的爱吗？没有。那么有谁这样爱你们吗？也没有。人们害怕你们，就像害怕野兽一样；也许他们在表面上会讨好你们，其实在内心蔑视你们、仇恨你们，而且恨之入骨。其实你们明白这一点，你们也害怕他们。你们都好好想想吧，无论是位居高位还是低级的杀人者，好好想想你们是什么人，停止你们干的勾当吧。停止吧，不是为了你们自己，不是为了个人，不是为了人们不再谴责你们，而是为了你们自己的灵魂，为了上帝，无论你们怎样压抑他，他仍然活在你们的心中。
　　我不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