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女性文学或女性写作已成为学界广泛关注的对象。铁凝的书写无疑是其中的一个热点,尽管《玫瑰门》以及《麦秸垛》等作品可能已经被林白、陈染为代表的以躯体写作为主要特征的更为前卫、更为时髦、更具阅读性的作品所掩盖,但也仅仅是可能。 在关于身体,关于欲望,关于认同的书写铺天盖地的文化境遇之下,本文重提她们的身体,她们的寻找自我,她们的挣扎与恐惧,是想给她们一个坚定的结论:这不仅仅是作家在完成一种身体写作的方式,它更是一种情结,一个意象,寂寞。 有很多人说,铁凝是一个极理性冷静的女作家,有时候下笔如下刀,把角色砍得触目惊心。而于她自己而言,则仅仅只是想在这场厮杀中,得到一个可能的答案。对于女性叙事的意义,她非常执着,要给女性有意义的生存,寻找一种坚实的参照系,寻找一种世间的认同。 而认同问题,也是自女性主义思潮兴起以来,众多女性主义者一直在追问和寻求解决的问题。 这事实上就是一次对女性性别文化的祛魅过程,是要把男权历史对女性所设置的各种禁忌、戒律、惩罚、压抑,统统曝光在太阳底下,还以女性这个被压抑了太久的性别以真相。01 关于认同的含义,查尔斯泰勒是这样规定的: 我的认同是由承诺(commitments)和自我确认(identifications)所规定的,这些承诺和自我确认提供了一种框架和视界,在这种框架和视界之中,我能够在各种情境中尝试决定什么是善的,或有价值的,或应当做的,或者我支持的,或反对的。换言之,它是这样一种视界,在其中,我能够采取一种立场。〔1〕 从中我们可以认知到,拥有认同感就相当于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中的存在获得了依据,他的一切思想、言行都有了一个完整的内在参照性〔2〕,这是安东尼吉登斯在其著作《现代性与自我认同》里所着重解释的一个描述,对自我的需求、身份、所处环境都有了一个明确的界定,因此,他的行动是富有指导性和目的性的。 所以,一旦人们失去泰勒所说的承诺和自我确认,人们就会感到不知所措,无法判断事物对他们的意义。所谓的认同危机就是一种不辨方位的尖锐表达。〔3〕02 司漪纹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她无法判断自己所遭遇的身体的困境,她的几近疯狂的行为,可以解读为找不到出路后的歇斯底里。 她的一生成了一场镜城中的突围。 她仍然呈现着铁凝所关注的女性的内在匮乏。毋庸置疑,这并非拉康所谓的菲勒斯崇拜或嫉妒所造成的匮乏,而是一种女性自我确认、身份认同依据的匮乏,一种重重镜像包围之下的中空。〔4〕 而这与传统施加给女性的种种戒律有关,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就是对女性性的压抑机制所造成的后果。压抑机制促使人们不去思考、不去观察、不去掌握可以得到的渴望着的对象,这个对象必须被抛弃。〔5〕 对于司漪纹而言,这个渴望着的对象便是身体和内心的满足,然而,认同的参照系的被压抑,她找不到获得这些认同的依据,因此,形成焦虑和异化。这与生活中许多性犯罪有着某种相通之处,缺乏正确的、积极的性教育,是现在许多性犯罪的主要原因之一。 03hr而作为司漪纹的下一代女性竹西,则显示了一种女性试图探求一种确认的努力。她从身体的苏醒到身体的满足,进而要求身体与灵魂的统一。她坚决与大旗离婚,又主动追求叶龙北,都说明了竹西在试图获得一种和谐的性与灵的融合。 然而,这只是她的孤军奋战,她的奋战充其量只是一种刚刚醒来的女性意识的本能表达。 她的自我认同是缺乏参照对象的。对于苏眉而言,她所获得的认同来自于司漪纹和竹西那里,她们构成了苏眉获得自我建构的在场的他者,〔6〕也即参照系。 在苏眉身上,我们看到了女性的自我认知,已经经历太长的习得空白。女性的自我认知仅仅来自于母系生存的经验习得,因此,女性将进入一种基因遗传式的身份参照,而不会有太多额外的突围。 这或许便是中国传统女性的集体画像了。 大多就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郭涛事件,他认为女性的美德就是温良恭俭让,是照顾家庭,是相夫教子等等。因此,在女性普遍独立的今天,郭涛被围攻为封建遗毒,一点不为过。 04hr然而这样的认同参照却又是苏眉竭力反抗的。当司漪纹在镜中观看化完妆的苏眉,她觉得她看到了自己那活生生的从前,她为自己那生命之春终究得以延续而骄傲,这延续使她骄傲也使她惆怅。那已不再是扶,是抓,是粉碎。她愿意用自己的狠抓将眼前这个自己粉碎,为了她对自己的爱恋,她爱自己的青春她的十八岁。 面对这样的司漪纹,苏眉用的是挣脱,是一种她对她自己的挣脱,只有挣脱才能挣脱。〔7〕相对于其他人的认同匮乏,苏眉采取的是拒绝认同,这同样构成了她的认同危机,直到自己的女儿出世时,她仍执着地在问她爱她吗?〔8〕 这里的两个她该作何解释呢? 是在问司纹漪爱苏眉,还是苏眉爱司漪纹呢?或者是苏眉爱女儿,还是女儿会爱苏眉呢?又或者是司漪纹会爱苏眉的女儿,还是苏眉的女儿会爱司漪纹呢?这种多样的解释,或者只能说明人物无法断定爱将如何执行,或者是人物间缺乏彼此的信任,更重要的是人物之间缺乏彼此认同的依据。 我并不想对此做过多的阐释,那样只能造成过度阐释的嫌疑。然而,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句,并且以此作结,这似乎是作者给《玫瑰门》的一个结论: 如果文本仅仅是在说爱,那么,爱无法确认;如果是作为不同代际的女性寻求自我认同的企图,那么,认同成为悬置的东西。 就像《麦秸垛》里沈小凤也会像大芝娘那样,要求生一个孩子,这与其说是对大芝娘的认同,不如说是沈小凤存在着认同的危机,她在她自己的事件里处于一种无力的状态,并对事件缺乏判断的能力。 她的消失是作为一种女性主体性的消失。无法获得的孩子似乎隐喻了女性无法获得的自我认同感。05 最后,只有放逐。 放逐是一种心理状态,并不是身体位置的变动,它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远离中心和自身存在意义的边缘化,它迫使个体赤裸裸地,毫无退路地面对自己的生命的本质。 在父权制社会里,女性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都处于一种放逐状态,是被男性创造的男性体制所强迫放逐的。女性是作为物而存在,是去思想化,去主体化的。在传统的男女两性分化中,女人只不过是男人的一种隐喻手段;只有男人才有性别特征,女人永远只是男人的一种比喻化的替身。〔9〕 这一点在名著《水浒传》里尤其得到了登峰造极的运用。《水浒传》里的女性,要么就是潘金莲式的荡妇毒妇,要么就是母大虫类的泼妇悍妇。世界上似乎很难再找出一部对女性如此污蔑的名著了。 从此,潘金莲成了荡妇的代表,成了男性需要提防的情欲即利刃的隐喻。 因此,这种放逐充满了压抑的质地,一旦这种压抑到达了一定的限度,女性便开始具备了反抗的愿望。在意识到这种压抑之后,女性开始思考自身的存在,并努力寻找存在的意义和存在的合理依据。 06hr铁凝的《玫瑰门》给出了这种寻找的迹象,《麦秸垛》给出了女性生存的困境。它们当中的女性都想努力改变自身的悬置状态,努力想获得一种存在的认同感。 然而最终,司漪纹仍是觉得世界很大,可供人流泪的地方却很少,她最终都只是一个人,临终对华致远的缅怀,也仅仅是对那十八岁的缅怀,是一个人寂寞的落幕。 而竹西也仅仅是知道抽屉要整整了,然而关上抽屉又忘了的女子,她的寂寞藏在这个忘里。苏眉在女儿出世时,想的竟是她会爱她吗,在缺乏信任、缺乏女性认同的自我里,藏着女性最最悲怆、最最无奈的寂寞。 如果这些寂寞的解读都是隐性的,那么,大芝娘的寂寞,则是结结实实的触目惊心。那夜半的纺线声,丝丝地,应该是冰冷的,然而,她却用这样的声音来驱赶灵魂的寂寞。07 可以说,《玫瑰门》《麦秸垛》用身体叙事的策略,完成了一次关于女性身体的悬置状态的描述,在这种描述里获知了女性主体性认同的危机感。这种女性存在缺乏依据的状态,使得女性无论在外在还是内在,都处于一种放逐状态,这构成了文本的寂寞质地。 这就像是一场独角戏,独自悲欢,独自沉醉。 本文首发于《绍兴文理学院学报》,有较大删改,为同一作者。 参考文献: 〔1〕CharlesTaylor,SourcesoftheSelf:TheMakingoftheMordenIdentity,Cambridge,HarwardUniversityPress,1989,P。27。转引自汪晖。《个人观念的起源与中国的现代认同》〔A〕。《汪晖自选集》〔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7页。 〔2〕(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73页。 〔3〕汪晖。《个人观念的起源与中国的现代认同》〔A〕。《汪晖自选集》〔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7页。 〔4〕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58页。 〔5〕(法)米歇丽蒙特雷。《女性本质的研究》〔A〕。《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Z〕。张京媛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第418页 〔6〕蔡翔。《何谓文学本身》〔C〕。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页。 〔7〕〔8〕铁凝。《玫瑰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405406页,第523页。 〔9〕(美)玛丽雅各布斯。《阅读妇女》〔A〕。《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Z〕。张京媛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第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