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井在半山腰

　　井
　　小镇安自来水之前，吃井水。一般的水井三四米深，大多没有井盖儿，里边黑咕隆咚的，瞅着害怕。每次遇见，赶紧跑，唯恐井里冒出个妖怪给捉了去。大人讲的故事里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的口气真真的，不由我不信。
　　夏日里的一天，突然有消息传来，镇南街的一口井里发现了死人，是个大姑娘。
　　我问母亲，那个捞出来的姑娘是鬼吗。母亲说，不是鬼。那她怎么跳井了呢。母亲说，是她想不开。我相信母亲的话，井就井，是我们天天吃水的地方，如果不是真想死，谁会往那里边跳。
　　跳井的事传开了之后，伙伴们嚷嚷着去看热闹，我嘴说害怕，心里却也想去看看。
　　出了家门发现，街上多了不少人。除了发生大事情，镇上只有过年时才这样热闹。人们边走边谈论，面色凝重。我和伙伴们忍不住加快脚步，连跑带蹿，没有比亲眼看一下死人更让我们着急的事情了。
　　出事的水井在半山腰上。好家伙，山上山下都是人。我抓着小妹的手，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这人挤人、人挨人的情况突然让我紧张起来。一起去的伙伴开始还招呼我们，渐渐便鱼一样钻进人流里没了踪影。小妹想跟去，被我一把拽住，拗不过我只好乖乖地呆在我身边。我和妹妹找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极力向前张望，希望能看到点什么，但是，除了密密压压的人头，什么也看不到。
　　有人踩了小妹的脚，疼得小妹眼泪含在眼圈不敢哭出声。我把妹妹拉到身后，突然想快点回家。妹妹带着哭腔说，还没看着呢。不看了。妹妹不情愿，还是听话地跟在我的身后。可是，人太多了，上山是砸钉子，下山是拔钉子，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正进退两难的当口，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喊，让开了，让开了。我和妹妹想躲，但是没地方躲。从上面下来的一群人活拉拉开出一条道，人们前呼后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眼睁睁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两个人架着，看不着脸，几乎半个身体着地，所过之处，滚起一股股的白烟。那个女人不停地喊：我的孩子啊，闺女啊，活啊，啊啊啊。
　　我被吓住，不敢呼吸。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糟糕的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什么样的死将一个活人变成这个样子？
　　刚刚像被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劈开的人流再次合拢，人们的目光纷纷回望，望向不远处的山坡。我又有了上去看一眼的冲动。
　　天空阴下来，要下雨的样子。夏天的雨来得快，说来可能就来，豆大的雨点随时可能砸下来，砸在头上，脸上，身上，但是，人群没有散去的意思。半山坡上，人仍旧不少，多到令人不安。想想，我还是决定回家，这样的时候，呆在家里最安全。我拽住妹妹，在从缝里拼命地往山下挤。突然，人群不动了，在还不知道又出了什么状况的时候，我和妹妹已经变成饺子馅，被一群山下上来的生猛的半大小子裹挟着，一路横冲直撞地奔上了半山腰，速度之快，仿佛只是眨巴眼儿的功夫。
　　没思想准备，甚至没有害怕的时间，直到停下来。我抓着妹妹的手，狠命地抓着，傻呼呼地看着周围。可怜的妹妹脸蛋红红的，眼里浸着泪花，仰脸盯着我。我搂住妹妹。刚刚那些像旋风一样的人不见了，周围很安静，人很多，但很安静。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地低头，不看不知道。
　　之后我一直想，当时为什么不马上离开，什么也不看，离开是个很简单的动作，转身，奔跑，一切都留在身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么，那一天的记忆，仅仅停留在一个人满为患的山坡和一个欲雨未雨的夏天。我甚至可以把当时的情景做些改写，为什么不呢，曾经的小镇，是多么的繁荣，大街小巷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而不必去追究为什么。
　　可是，我没有，不仅没走，还低下了头。从井来打捞出来的人就躺在我的脚边，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踩到她的身上。
　　我张大嘴巴，声音冲到嗓子眼旋即又咽下去了。我呆呆地站着没动，眼睛从死人身上游离出去，落在出事的水井上。水井是事件的源头，将活生生的人吞进去，吐出来时，就成了我脚边上的这个人。这个人不再是活人，是死人。这个死了的人身上盖张草帘子，草帘子不够长，上面露着头，下面露着脚。头只露个脑门儿，露在外面的两只脚，一只脚穿鞋，一只脚没穿，没穿鞋的脚也没穿袜子。我盯着那只没穿袜子的脚，眼睛像抹了胶水。我需要确定的，是那只脚没有动。可是，越看越感觉不对劲儿，越不对劲儿越揉眼睛。那只脚确实在动，不是风吹的，即使有风，也不是风吹的。不是风吹的，就是脚自己在动。死了的人是不会动的，除非那个人没有死。没有死的人为什么要躺在那里呢。
　　我哇地大叫一声，终于回过神儿来，僵硬的身体和神经瞬间苏醒，猛然爆发出一股不可逆转的力量。我拉着妹妹，撒腿就跑。妹妹没被死人吓住，被我吓着了，大哭起来。
　　我们一路飞跑，撞开人墙。我没办法停下来，脑子里闪现的，全是那只祼露的脚丫子，那只有可能在动的脚丫子变成一只两只五只十只无数只，直至满天飞舞。
　　那天晚上，母亲说我说了整晚的梦话。妹妹没事，只是第天早晨起来不停地埋怨我弄疼了她的手。
　　初中三年，因为每天都要经过那口废弃的、被填埋了的井，我始终心有余悸。我和好多人说起过那只脚，那只有可能在动的脚，不管我如何信誓旦旦，没有一个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