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学讲《红楼梦》,总会收获一些有意思的说法。我喜欢从细节着手,构建社会生活的风貌,有人问,从哪些地方可以看出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写的?还没来得及回答,便有女孩气鼓鼓地嚷了一句:当然是别人续的,林妹妹怎么可能吃大头菜呢! 说的是八十七回,黛玉喝江米粥,吃着南方产的五香大头菜,还是用麻油和醋拌的。她吃了半碗粥,喝了两口汤,连夸味道好。 红楼美食里,精巧的属莲叶羹,一碗面疙瘩有着佛前供果的规格,又美又仙。荒诞的当推茄鲞,十来只鸡成就一道菜,只是这九蒸九晒的做法,本是炮制黄精、地黄这些药材的,娇嫩的茄子消受不起,但凤辣子一描绘,依旧令人口舌生津。难怪这大头菜被视作红楼宴版的大家来找茬,人人口诛笔伐。 乾隆皇帝吃过大头菜,不是下江南迷路时被好心的路边摊主接济,更不是大明湖畔的夏女士招待的。乾隆四十三年秋天,他东巡盛京时,有一顿早膳吃了苏造疙瘩,是按照北方口味改良过的苏式大头菜。 乾隆的正餐里,经常出现银葵花盒小菜一品、银碟小菜四品。袁枚有一个形象的譬喻:小菜佐食,如府史胥徒佐六官也。小菜能醒脾解浊,但孤零零一道未免寒伧,就像红楼闺秀出阁,要陪嫁四个丫鬟,人多力量大,能分散风险。贾宝玉和庞春梅养病时喝粥,配了四碟小菜;潘金莲招待女婿喝茶吃点心,也要四样小菜;更别提西门庆了,四果子、四小菜、四道下酒菜、四硬菜 小菜微末,往往一笔带过,晴雯说宝玉吃的是咸菜,《金瓶梅词话》里主要是酱菜、红糟笋这类,皇帝桌上的估计也差不多(咸肉、糟鹅蛋、野鸡蛋等荤配菜则单独列出),意义特殊的小菜才会详细展开。例如乾隆三十年南巡时,山东巡抚在晚膳后进献了酱瓜,时值农历四月初,正是黄瓜刚上市的时候,想来是精品乳瓜腌晒而成,当天夜宵就安排上了。皇帝还派人送给女眷们尝鲜,皇太后四根,令贵妃、庆妃、容嫔每人一根,透出浓浓的人情味。 御膳讲究性味调和,乾隆东巡吃的大头菜,是和南小菜、酸菜韭菜、卤虾瓜子、卤虾油一起,给祭祀用的白煮肉和内脏添滋味、解油腻的。曾国藩有次进宫赴宴,就着酱瓜小菜吃祭神肉。韭菜和小虾,可以从自然获取,纪念着渔猎采集的传统。东北冬季严寒,鲜菜奇缺,主要靠酸菜和窖藏的大白菜,满族文化里甚至有一位渍菜女神布苏妈妈。大头菜浓重的甜和咸,再加香料和香油的气味,能平衡白菜的酸爽、韭菜的辛香和虾酱的咸鲜,得以和这些忆苦思甜的食物同框。 《红楼梦》第六十回里有一句骂人的话: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形容为人势利,这句话应该被小说家奉为职业规范:小说的细节,要为人物或情节服务。大头菜能居庙堂之高,绛珠仙子吃一口也不算离谱。不过,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作者到底想借大头菜反映什么呢? 不少作家写过女人吃酱菜,这是一种很私密的叙述。像《醒世姻缘传》里,皮匠的媳妇唐氏貌美,饭后去房东家的厨房闲聊,人家叫她吃稀饭,她就着蒜苔、香油调的酱瓜,又连汤带饭地吃了三碗,一个陋室明娟的形象赫然纸上。 王安忆笔下,泡饭加酱菜,代表一种漫不经心的生活态度。洗头妹吃住都在理发店,早上开业时,店里有泡饭、油条、酱菜的气味。上海小姐王琦瑶经历了时代变革,物是人非,心灰意冷,常就着黄泥螺吃泡饭。后来她换了发型,重拾青春朝气,饮食也讲究起来,即便一人食,也要下厨炒碟海瓜子。 我母亲秦文君的《天棠街3号》里,外婆是家中的主心骨,操办周末早餐有一套陈年规矩:泡饭要提前一天准备,佐以海蜒、太仓肉松、茶叶蛋、黄瓜丁、虾米煸雪菜。而榨菜丝、醉麸、黄泥螺这些,只在碟子里放一小撮,点到为止。丝丝入扣的餐桌,是外婆控制欲的体现。 又想起《金瓶梅》从街巷流传的词话本,到书斋细品的绣像本,经过了不少的精修。说书讲究热闹,词话本烟火气足,谈及吃喝,活脱脱的报菜名,十香甜酱瓜茄反复出现,几乎是西门家桌霸。 十香即食香、石香,唐代的萧炳曾考证,这是长在石头上的香薷,茎叶细小,香气更浓烈。香薷性微温,散水和脾,黛玉有夙疾,平日里不能多用寒凉的茶和螃蟹,夏天要喝香薷饮来解暑。北宋时,汴梁、洛阳已经开始栽种石香,夏天当蔬菜吃。今天,河南人喜欢把石香和蒜捣成泥,拿来捞面或者拌凉菜。 石香在吴地也很常见,用它渍的瓜茄从宋朝流行到了明朝。黄瓜比茄子上市略早些,老黄瓜和嫩茄子一起腌制,个头相仿,口感不同,是当年盛行的组合。把瓜茄切成棋子大小的块,拌入盐和石香腌一两天,拿出来晒一天,夜里又泡在腌菜水里入味,重复两次,即可装坛储存。西门庆是山东人,腌料理所当然加了甜面酱。 而绣像本紧凑,逻辑缜密,连酱瓜茄的出场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不是搭配腊肉周济老人,就是李瓶儿、西门庆病重时过粥吃的。也只有这些时候,酱菜在物质丰裕的官商家庭,才能唱个角儿。李瓶儿和西门庆爱着酒色财,他俩在一起时,是没心思喝粥的,随便吃上几口,就急着饮酒作乐,或者拿出李瓶儿前夫家的财宝赏玩一番。等病来如山倒,无法再美酒珍馐,要靠酱菜和粥续命,却是真的吃不下去了,一种无力感扑面袭来。 有点可惜的是,绣像版删除了应伯爵家的酱菜。应伯爵是破落户子弟,懂情趣,依附西门庆到处吃喝,学遍了烹饪诀窍,请客一上来就是八碟小菜:十香瓜、五方豆豉酱油浸的花椒、酽醋滴的苔菜、糖蒜、糟笋乾、辣菜、酱姜、香菌,集齐了南北物产。其中的酱姜,用了安徽大通产的姜,制作方法想来不俗。袁枚收录过一个方子,分三步走:嫩姜先用盐微腌,再先后用粗酱、细酱酱制,味觉层次丰富,又不会过于辛辣。 Photoby:ElinaSazonova 《红楼梦》没写酱姜,宝玉寒冬出门前,会在嘴里含一块法制紫姜。当时苏州有家森禄斋,专卖法制精巧果品茶食虽然都冠名法制,但做法大相径庭,有的纯属零食,像《遵生八笺》收录的法制榧子、瓜子,有的属于药膳,如法制橘皮、杏仁,还有高级口香糖法制芽茶,即《金瓶梅》中的香茶饼。 明朝宋诩父子记载的法制生姜,先把姜切片,用盐腌去辣味,再拌入面粉烤干,加的药材有官桂、青皮、陈皮、半夏、白术、甘草等,温阳健脾、消食导滞。法制紫姜,应该是用紫苏染色,紫苏辛温、散寒解表,与生姜相得益彰。同时代的《醒园录》里还有一种腌红甜姜,用辛温活血的红蓝花染色,养身又养眼。 文内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