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笑

　　故乡的歌是一支悠远的笛，总在有月的夜晚响起。离乡的人儿把乡愁喂养在家乡土屋边的水井里，任何一丝不经意的涟漪都会荡得我遍体鳞伤。
　　今天去医院看了爷爷，老人家爬满皱纹的脸上终于漾起了久违的微笑，很僵硬，却很温暖。那一刻，我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也随之融化，那是什么呢？我知道我常常狼心狗肺地把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忘得干干净净，我也知道我常常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那是理所当然，可是有的东西我不知道，也差点永远不知道
　　布谷催播，劳燕护耕，黄阡紫陌之上，爷爷把土地犁开一条条垄沟，整理成平整如方砖的秧圃，撒下稻谷的种子。春雨陆陆续续来过几次后，秧圃上可以见到苗儿破土而出。这是对于故乡最完整的记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嫌累，我躺在雨声里，却觉得倦。盼星星盼月亮，雨终于停了。我拉着爷爷的手，到芦苇地里捉蜗牛玩。那小小的东西在苇叶上缓慢地爬行，捉到它们毫不费力。我和爷爷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家，把路边野花的芬芳踩得满山都是。我是个性子急的人，摆弄着蜗牛不嫌累，那小东西被我视作珍宝，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丝毫不敢怠慢。我时不时地用指尖碰碰它的壳，生怕它睡着了。爷爷躺在摇椅上，眯缝着眼，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我有点急了，干脆学着邻家的阿姨抱小宝宝，把手掌当了摇篮，有节奏地摇晃起来。爷爷看见了一个劲儿地笑，我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爷爷不紧不慢地把他手里的蜗牛放到地上，便看也不看一眼，又眯缝着眼，索性还哼起了小曲儿。不一会儿那些不争气的小东西就探出了头来。爷爷看着我得意地笑，我哪儿受得了这般侮辱？把手里的蜗牛一摔，一屁股坐在地上便开始号啕大哭，嘴里嚷嚷着说不公平。爷爷见势不妙，立即起身，笑着抱起我，悄悄地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个口诀，你照着念了，它们就会出来了。我半信半疑，立即止住了哭泣，睁大眼睛望着他。爷爷闭着眼睛想了想，然后说：你说‘小蜗牛，快出来，有人要偷你的金棺’，说了，它们便出来了。我赶紧跟着念，不一会儿，蜗牛们果然都出来了。我激动得大叫，爷爷把食指竖在嘴前，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就笑着走进了屋去。我便更觉神秘，以为爷爷真的会什么不为人知的法术，心生羡慕，想去问个究竟。但惟恐天机不可泄露，憋了一天没敢说话。爷爷的笑，是我梦里微笑唯一的理由。
　　还依稀记得故乡的夏天，太阳是很毒的，从来不会顾及皮肤的感受。我穿着一块遮羞布似的薄衣服，光着脚丫子满院子地跑。只是我一个人疯着跑吗？不是啊，院子里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可多了！我们在一起时活动可多了，钓龙虾，刨地瓜，摘莲蓬，捉笋子虫，谈天说地用大人们的话说，从小到大，我都不是盏省油的灯。的确是这样。辣辣的太阳，我从大清早玩到深夜才回家，婆婆不拿着厚厚的竹缏子追着我满田坎地跑，我是绝对不会自觉回家的。多狠的太阳啊，所以现在我的手膀子有很健康的颜色，一点也不白皙了，而且也再改不过来了。回想起婆婆追着我满院子跑的时候，我时不时地停下来朝着气喘吁吁的婆婆做怪相，把她激怒。亦或是站着不动，眼看着她快追上来的时候扑通一下跳进小河沟里，看她在河岸上干着急。爷爷呢？他是个好人，从来不参与我和婆婆的战争，悠闲地坐在他的摇椅上，看我们两婆孙满院子地跑，乐得合不拢嘴。我也并不总是胜利者，有时候还是会被婆婆逮着的，那便免不了一顿打。这时候，爷爷现身了，扯住婆婆的竹缏子，眨巴着眼睛叫我快跑。我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儿开跑，不等到夜深了决不回家。等时候差不多了，估摸着婆婆也睡下了，我才蹑手蹑脚地敲门。其实爷爷早算计着我该回家了，坐在门口等了我半天。听见我敲门，便很快地答应了，然后笑着问我是不是饿了。爷爷那时侯就是我的知己，我激动地点点头。说着，爷爷就给我做油炒饭吃。这是一种农村的很原始的东西，很美味，不过吃了很容易发胖。爷爷的笑，是我心安的唯一理由。
　　对于故乡的记忆已经很零星了，可对爷爷的记忆却依旧完整，不是家乡电视机的灰白色，而是丰富的彩色。可那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爷爷搬到了我们这边。他是个庄稼人，习惯不了城市的生活。按理说我应该好好珍惜与爷爷在一起的日子，可就在几年前，爷爷患了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导致了小脑萎缩。后来，爷爷变得神志不清了，整个人消瘦了，呆滞了。刚开始，我经常去医院看他。当我试着用孩童时天真的微笑唤醒他尘封的记忆，试着用孩提时他教我吹的口哨来创造生命奇迹时，他总是呆呆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从那时起，我知道一切已无济于事。我的心凉了，沉到了谷底。再往后，我很少去医院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在逃避什么。
　　也许我的确在逃避。我怎能理智地看待原来疼我爱我的亲人变成如今这样麻木的过程？即便如此，我对爷爷的记忆依然清晰，对爷爷的感情从来没有变过。只是，有什么东西牢牢卡在心与心相通的路上。
　　终于考完了。听爸妈说爷爷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已经好了很多，我终于鼓起勇气去了医院。当爷爷听妈妈说我考得不错时，脸上浮起了浅浅的笑。虽然只是淡淡的一抹，虽然还很僵硬，但足以温暖我的心。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慢慢融化。爷爷的笑，是我幸福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