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子十九

　　十九、
　　阿丘又来找宋先生谈论人生了。他如惯常般走了进来坐在床塌边的椅子上，借着宋先生的火点了一根烟，烟雾弥漫了开来，像是祥云的形状。他开始痛苦地向宋先生吐苦水说着自己姑姑一家悲惨的遭遇，他感叹真的是老天不给姑姑一家留活路，逆不了天命。宋先生，你信命吗？阿丘突然问。我信。怎么能不信？我还信轮回，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到底还是一个圆。有朝一日，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再现，而且会一直循环不断。可是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更不知道来世是什么，我们能做的只有现世的安稳。我们能做什么？就是来世上一趟，给天上的神仙演一场人间的宿命。这一世的命不好，也许是还了上一世的孽，活着就是给下一世的好命积了福。阿丘听完竟有了潸然泪下的冲动和冷硬的绝望感：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得活着，得拼命活着，可是没想死的时候却不能活着，也是命运的本能的安排，那就得受着。前厅持续浓烈的烟味让阿丘浑身的筋骨开始活跃起来，他想谈点别的：小孙子现在快两周了吧？时间就是快。你福气好，上辈子一定修了福气。已成事实的事情，宋先生也开始不再避讳：孩子一出世的时候最高兴。现在难不成就不高兴了？可是长子孙啊。宋先生家有了孙子以后，以前只能在背后议论的嘲笑也成了光明正大的调侃。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在肚子里吓到了，现在胆子小的很，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就开始大哭。宋先生笑道。小孩子不都这样吗，大一点就好了。阿丘想起了粽子，想起自己从小护士手里抱过孩子的那一刻，粽子笑着看他，粽子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一定很爱笑，想着孩子阿丘的嘴角不禁浮出笑意。
　　人各有命，阿丘嫂的命大概就是执行阿丘的决策。她在家中耀武扬威，耍的却是棉里不藏针的花拳绣腿。阿丘的话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她总是傲娇地反对以后，鬼使神差地照着去做，她又一次在争吵后去了黄村。母亲抱着粽子坐在她面前，她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希望自己磕的头能激起母亲对她的怜悯。她又上前跪坐在母亲的脚边：妈，粽子你得帮我带，我没办法了。她的头抵着母亲凸出的膝盖骨，她干脆利落的声音里面藏着的是难以排解的千般愁绪，她从未想到一场偷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如此多意想不到的改变。粽子坐在爱梅的怀里看着狗妈纠结在一起的鼻头眼脑，却不知把她逼到这个狭窄逼仄角落的人正是自己。爱梅摸着粽子的发顶，娓娓道：我现在有两个儿媳妇儿，你是女儿，我帮你带，不帮她们带，这个不成事。我是一个家的长辈，不能这样做。阿丘嫂在外人面前伶牙俐齿，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却成了温顺的女儿，她迈出家门的时候就隐约预见了这种结局，她点点头用尽憋屎憋尿的力气执拗地止住快要滚落的眼泪。
　　启明站在门外，等着阿丘嫂出来。阿丘嫂见到他时明显愣了一下，问：都看到了？启明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姐弟俩并肩站在儿时戏耍的家门口，恍若隔世的荒唐感让她此时想放声大笑。妈不帮我带，我看还得再往远处找户人家。启明沉吟了好一会儿，抬手掸了掸来的一路上落在身上的枯叶道：我来养吧。轻轻款款的几个字却有着震天吼声的威力，阿丘嫂觉得自己的耳膜像是被两个壮汉环抱一根大树桩猛烈地撞击，巨响之后只剩下听觉丧失后的万籁俱寂。这是阿丘嫂此番意外的收获，她的心情像是秋日里的阳光，变成了和颜悦色的昏黄。启明继续说：我家里的上次去爬了孩子以后，这么些年了身体一直不好，我也就一个娃娃丁儿，多一个也不多。说到启明媳妇儿，阿丘嫂感到自己就像在饥渴交困的时候好不容易喝到了一口救命水却被呛到了，呛得眼泪盈满眼眶，前路忽明忽暗。胡话，你肯她能肯？在你家养，妈也不肯，也遭人疑心。户口也登在我这里，孩子跟我们家的姓。这话一榔头砸到了阿丘嫂的脑袋瓜子上。户口怎么上？她问。我有计划，怎么不能上了。启明笑道。瞎说，你的计划自己以后要用的。你难道还真的不生了啊。我家里的也喜欢粽子，这样粽子也省得东躲西藏了。启明的话很有道理，阿丘嫂忍受着启明带来的巨大冲击做出平静的神态，埋藏在心底关于粽子的种种难言的不祥之兆终于浮现心头，她认真思考起来：粽子的户口登在他那里总好过登在别人那里，启明毕竟是舅舅，有什么情况也好照应，可是如果真的上了启明家的户口，那她就成了粽子的姑姑，之前是舅妈现在成了姑姑，除非启明媳妇儿能生出个儿子来，不然粽子就再也成不了自己的儿子了。可是阿丘那副样子，居然还说自己念过几本书的，真的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她原以为这只是阿丘太担心粽子的事情被捅出去而产生短时的想法，可不想这个念头像是菩提子，让阿丘越盘越亮，越盘越光明可见，明亮到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闭了闭眼沉静如水地说：我回去商量一下。
　　自从上次大吵以后，阿丘和阿丘嫂相互都没怎么说话。有些事情一旦说破了，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平衡。启明说什么？阿丘又问了一句。他听完阿丘嫂的传话就已经泄了大半的精气，他本想夸启明是个好舅舅，是阿丘嫂的好弟弟，平时送的酒没白给喝了，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仗义出手。却不料启明说粽子的姓姚随了他家的，这算什么？这不就是让他绝了后？他爸就剩他一个儿子，就只剩粽子一个孙子，个个都是独苗子，最后粽子还不跟自己姓，这个儿子到底是为了谁生的？没有什么比这个对他的打击更大了，他感觉就像自己被别人狠辣辣打了一个耳光，可是现在在阿丘心里，最重要的是命，只有先把命保住了才有以后。
　　阿丘嫂说：我想启明家里总归是自己家人，还没答应。看你的意思。
　　阿丘追问：你妈不肯？
　　阿丘嫂不语，心却无端一阵一阵地跳。
　　阿丘点了点头：在启明家也好，毕竟是自己人。阿丘心里能想到的嘴上能表达的可以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的理由只有这个，他这辈子喝的酒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沉重的压力罩在他的头上，醉醺醺的大脑刺激变成了越来越强烈的肉体动作，他舒展双手环抱双臂，双手的温暖穿过衣服渗入皮肤，进一步刺激他心中情感表达的欲望，他张口不住呢喃：慢慢来，慢慢来。最后他开始抽泣起来，鼻子一抽一抽地，紧接着颤动着的是他的肩膀，然后是整个身体，他的头埋进了双腿，闷闷地哭声撞入阿丘嫂的耳朵，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像夏日烦躁地闷雷，隆隆巨响之后下起了滂沱大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大且长，浇凉了阿丘嫂的心，她的心更像是雨后的背街小巷，处处都是猝不及防的龌龊与泥泞。
　　而当阿丘再次醒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又是一个温馨温暖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