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死

　　谁也没有想到，那天之后，一个孤魂便永远游荡在了村子上空。
　　我最后一次往灶里添了把柴，看橘红色的火焰放肆的吞吐，仿佛魔鬼在风中舞动的裙。母亲在屋里喊，闺，该喂猪了。我应了一声，到北屋挖了六勺面糠，倒进一个大塑料桶里，掺了些水，提到猪圈。那头猪显然饿了，听到脚步声，哼哧哼哧的咬栏门。我拔下弹弓叉子样的门闩，刚把猪食倒进槽里，猪那张脏兮兮的大嘴就插了进去。
　　我的心头突然腾起一股莫名的愤怒，这头猪，真是头贱猪！我在猪屁股上狠狠的踹了一脚，但猪因为顾着吃，并不介意，只轻轻的呻吟一声，把屁股换了个位置摆放。
　　退出猪圈的时候，我故意没插门闩。我在心里对猪说，你要不懂得逃离，就只能一辈子呆在圈里了。
　　往水库走的路上，我的心情无比轻松，几天来的郁闷烟消云散。村里的人家都开始做饭了，炊烟缭绕中，透出几分生命的温馨。夕阳像一位娇羞的新娘，在西天边上徘徊，晚霞则如巨大而唯美的婚纱，铺天盖地的绚烂。
　　想到新娘，我禁不住叹息一声。身为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等待，无非便是穿上嫁衣的那一刻了，然而今天之后，我将只能在奈何桥上张望。
　　走到半路，我遇到了瞎子。他正左肩挎一把二胡，右手拄着根拐杖试探着往我们村里走。他的头发胡子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如一道道沟壑，大片大片的老年斑紧凑的挨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群长舌妇在开会。
　　瞎子靠拉二胡赚钱吃饭，弹的永远是阿炳的那曲〔〔二泉映月〕〕。多少年以来，瞎子哀怨的乐声不时响彻在村子上空，几乎连麻雀鸽子们都习以为常了。然而村里的老头老婆儿们永远有流不完的泪，他们听着听着就把手伸进衣兜，一张张一毛两毛的碎币也就飘进了瞎子的瓷碗里。
　　小孩子们经常搞恶作剧。他们会爬到树梢上，或躲在院墙内向瞎子掷石子。石子不大，砸在身上却生生的疼。有几次瞎子有些张皇，他像要躲避巨大灾难，拄着拐杖急匆匆往村外逃去。这时候，孩子们仿佛打了胜仗，嘻嘻的笑起来。瞎子听出是孩子们的玩笑，便重又折回来。他的白眼球在眼眶里翻几翻，脸上绽出几朵苍老的笑。
　　瞎子显然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微笑着冲我的位置打了个招呼。我对瞎子说，瞎子大爷，让我摸摸你的二胡吧！瞎子的微笑迎风扩展，他很高兴有人对自己的宝贝感兴趣，于是毫不犹豫就把二胡递给了我。
　　那是把上了年纪的二胡，正如上了年纪的瞎子，不知沾染了多少岁月的风尘。
　　我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想犯罪的念头。都要死了，我还没干过一次坏事呢，不如今天大胆的做一次！于是我静悄悄的走开，带着瞎子的二胡，在他还没有觉察到的的时候，迅速的跑开了。
　　我顺风而行，听到脑后风声夹杂着瞎子无望的叫喊，我的二胡，丫头，我的二胡！
　　我竟有些高兴。
　　来到水库的时候，太阳已经有半张脸掩在山后了。水库建在一个小山坳里，说是水库，其实不大，也就十几亩的地儿。水库四周生满长长的芦苇，芦苇丛里有时候会有身材窈窕的小鸟迎风而立，又有时候会突兀的飞出几只鱼鹰，它们扑棱几下翅膀，箭一样向天上飞去。
　　水库原先是用来灌溉的，后来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废弃掉，于是夏天的时候，这里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堂。阳光炙烤湖面的时候，一群小孩子就泥鳅样在水里钻进钻出，他们年龄都不大，一般在七到十岁之间，浪花簇起处，偶尔还会夹杂着几声小女孩的尖叫。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人在水里放了鱼苗，于是水库里不时会蹦出两尺来长的鲤鱼。晚霞满天的时候，傻子阿二的爷爷就会提着小板凳到水库钓鱼。
　　我不会游泳，所以在此之前几乎没有进过水库，只有一次除外。那年全省大旱，水库里的水几日之内全部变成空气跑了，库底露出黑糊糊的淤泥。我和一帮小孩子跑进去摸嘎拉，不到半天的时间摸了一大桶。但回家后我一个都没吃，因为母亲全部把它们孝敬给傻子阿二的爹我们的村支书了。
　　我在水库入口处的一块儿大石板上坐下来，开始脱鞋子。这双鞋子我已经穿了半年，从立春穿到立秋，如果不死，我相信至少还要再穿几个月。它如今一副积劳成疾的样子，鞋面千疮百孔，鞋尖有两个洞口肆无忌惮的袒露着。走路的时候，我的脚趾总是使劲的蜷着，仿佛几个娇羞的少女，生怕被人窥了面貌。
　　但如今，无论是我还是我的脚趾，都无须再顾忌什么了。我把鞋子恶狠狠的脱下来，用力的向水库扔去。只听扑的两声，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鞋子如两艘寂寞的小船，安静的躺在了水面上。
　　对于瞎子的二胡应该如何处置，我有些犹豫。本来是想把它跟鞋子一块儿扔进水里的，但一想到瞎子上下翻转的白眼球，我就狠不下心来。于是我把它放进身后的芦苇丛里，让它静静等待着回归主人的手中。
　　太阳已经落山了，一张淡墨色的幕布正缓缓拉开。我想这个时候，那只猪应该已经从圈里跑出来了。母亲肯定急疯了，她一定又在破口大骂。可那又怎么样呢？！呵呵，我再也不用回家，再也不用挨她的打！
　　我脸上乌青色的淤肿又疼了起来。就在前天晚上，刷碗的时候，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母亲愤怒的大吼一声，狠劲的掴了我一巴掌。我哭的肝裂心碎。夜里睡觉的时候，我梦见了自己的父亲。他面无表情的盯着我，仿佛一头吃人的猛兽。我跪在他面前，涕泪俱下的哭诉着自己的委屈。然而他只是厌恶的瞥了我一眼：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要的是个儿子。说完他拂袖而去，我在梦里心痛的昏厥。
　　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抛下我们母女，跟一个外地女人走了。从他走之前与母亲无数次的争吵中，我知道父亲重男轻女。他不止一次的说过自己这辈子最大愿望就是有个儿子，这也是爷爷临终时的期望。然而母亲生我的时候大出血，身子骨一下子憔悴得不成样子，再也不能生育了。
　　母亲成了父亲的仇人，父亲成了母亲的仇人。而我，成了他们共同的仇人。
　　父亲走后，母亲对我更加深恶痛绝。她那憔悴的骨骼里却顽强的生长着一个信念，那就是：是我剥夺了她一生的幸福。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的盯着我看很久，那目光里，有毒蛇的芯，也有黑色曼佗罗的绝望。
　　在同龄孩子都开始上学的时候，母亲却不让我去。我默默的低下头，一声不敢吭。整日的拳打脚踢，使我自小就养成怯懦本分的性子。我不懂反抗，只知承受。我知道，我原本就是母亲身上的一块儿肉，我的灵魂，我的思想，都是她赋予的。所以，无论我心里有几百个不愿，有几千个悲伤，只要她一句话，我都会抛下千斤重担随了她而去。
　　如果说我这一辈子曾经喜欢过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了。
　　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学了，只有我在山坡上辛勤的割猪草。这时候，我就看到了一颗颗珍珠样的露珠。我的心会在一瞬间充满怜惜，又有种神圣的虔诚。这不染人间烟火的尤物，真是天使一样纯洁美丽。我小心翼翼的看着它们，就像父亲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日盼月望的亲生儿子。有时候，我会轻轻的把它们聚拢在手心，然后怜惜的吮吸掉，也有时候，我会毫不犹豫的趴进那露水丛生的草丛里，即使浑身衣服湿的精透也在所不惜。
　　我喜欢露珠，还因为每颗露珠都是一面镜子，而镜子里，总能映出另一世界的我。那个我是开心的笑着的，穿着花一样的衣服，有着花一样的美丽。
　　十四岁的那年，我第一次跟母亲起了争执，因为母亲突然告诉我，她已经把我指婚给村支书的二儿子傻子阿二。我当然不愿意。傻子阿二算什么东西？白痴一个！他走路的时候总是嘿嘿的笑着，露出两排黑炭样的牙齿，两只胳膊在空中来回画圈，鼻涕在鼻孔里时进时出，像条蜿蜒的青蛇。然而母亲的意志神圣不可侵犯，她只一句愿不愿由不得你，便把我打入万丈深渊。
　　自那以后，村里的小孩子见了我都喊我傻子媳妇。他们像欺辱瞎子那样欺辱我，经常向我丢石子。我敞开嘴大骂，简直想用割猪草的镰刀在他们稚嫩的脖颈上轻轻的划一刀。然而他们总是机警的跑开，像一群修炼多年的小妖。
　　傻子后来在街上见了我，总要往我身上蹭。有几次，他甚至拦腰抱住了我，亲亲，亲亲媳妇，他含糊不清的话语像一枚枚尖细的针刺在我心头，痛苦之余我却仍能闻到他嘴里猪屎样的口臭。有一次我劈脸骟了他一巴掌，他的鼻涕就像糨糊那样贴在了脸上，他一时有些发蒙，接着就哇哇哭了起来。村里的人围在我们周围，就像在看一场精彩的折子戏，全部哈哈大笑着，让我毛骨悚然。
　　现在，我的脚已经伸进了水中，我看到魔鬼正深情的吻着它，一副贪婪的模样。
　　几尾很大的鲤鱼从水库中央的水面上一跃而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幸运的是傻子阿二的爷爷今天没有来垂钓。我回头望了眼身后的芦苇丛，发现了一朵小白花。一个念头突然蹦进心里，我要戴上它去死！于是我缩回脚，把花采来戴到头上。花有种清雅的香气，使这初秋的夜晚如梦似幻。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已了无牵挂。跃入水中的那一刻，我成了个旋转着从空中下降的仙女。鱼儿亲吻着我的脚趾，像迎接一位来自远方的贵客。我在水底温柔的笑了，那笑扩成巨大的涟漪，从水面上一圈圈荡了开去。几只水鸟站在芦苇枝上看到这一切，欢快的拍打了几下翅膀。
　　几天之后，村里人把我葬在了南山的坟场里，紧挨着我的，竟是我的爷爷。这个死去多年的老头儿，一直盼望着要一个能够给他传宗接代的小孙子，他根本不喜欢见到我。然而我却愿意一直呆在他身旁，我要让他死去的魂灵永远不得安宁。我恨他，恨我的父亲，恨我的母亲，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
　　死后最令我欣慰的，是第二年春天我的小坟上生满了纤弱的小草。每天清晨，它们都会用自己稚嫩的手臂托起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那些露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一个个美丽而遥远的梦。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我死后的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女人跑到我坟前悲恸的大哭。她披散着头发，像一个落魄的女鬼。她的声音沙哑而凄惨，比猫头鹰的哭声还难听。人们都说她疯了。
　　那个女人，竟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