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二十八

　　我再次回忆父母在海安县人民医院的遭遇，不，不是回忆，是那样的场景再次打断我故做的麻木，我想把那样的场景保存在心底的某个永不会忘记但难以触及的地方，因为想到那样的场景我会再一次哭泣，对经历了绝望的人来说，哭泣总是软弱的表现，即使是独自一人时也该坚强。
　　我看见母亲在哀求，一向吝啬钱的她，恨不能把钱摊在医生面前，跪下求他们：我们有钱，求你救我们。他们带着职业优越感说：你们没病。
　　我看见父亲眼巴巴地看医生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询问他的病情，给他用药，前天安排他抢救的医生改口了：你不是中毒，你可能是血管肿瘤。你妻子也不是中毒，她是脑梗。
　　我还听到医生在电话汇报：您放心，我没有说他们是四氢噻吩中毒。
　　我又看见母亲徒劳地跟医生争论我不签字，我口述的病情不是这样的，而且住院这几天你们没有给我用一滴水，都是我自己到急诊输液的。
　　我又看见父亲蹲在地上，用衣服死死勒住头：头疼，吃不消了，别争了，我们自己转院。头疼得要炸，救救我！
　　我还看见偌大的人民医院，那么多医生在围观，没有一个施以援手，保安尽心尽职地一步步逼近，随时准备围殴我们。终于有人开口了：他们是装的，根本没什么病，这夫妻俩真会装！
　　海安县人民医院，医院，人民医院，人民，人，哈哈！
　　我还看见
　　我还听见
　　我还知道
　　是的，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是真相的目击者，都是事实的参与者，但是我们不能证实，无法抗议，只能继续沉默。
　　让事实说话？事实不会说话，事实只会发生，只有证据才会说话，而证据掌握在强权手中，弱者同时也是证据的弱者。法庭上，燃气公司得意洋洋摊开一份份证据，上面是安检、环保、公安的印章，我们有现场视频，有周围百姓的红手印。象征公平正义的判决书只有燃气公司的证词，我们的呢？可以不予质证，可以直接驳回，有的是办法，有的是理由，那么冠冕堂皇，那么大义凛然。
　　一一我终于一次又一次理解父母。
　　我原谅了父母以前争吵的，他们所有的过错，不，那些其实都不是他们的过错，我从事故里找到了原因，不是所有的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现实让他们变成了那个样子。面对生活，他们总是直奔主题，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因为理由是不可置信的，因为解释是苍白无力的。他们把心敞开，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是的，他们总是这样的一一而我措手不及，反倒不能接受。他们的争吵只是他们应对生活的方式，或许他们应该选择更好的对他们自己和对我们好一些的方式，但他们就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出于自己的性格，出于无奈，他们已经选择了，已经无法更改了，那就这样吧。
　　一一我终于恨自己没有往上爬。
　　当初，我应该听从官场过来人的劝告，按照官场的潜规则行事；应该接受某人的暗示，抓紧每一个机会往上巴结；应该到那些早不知对方存在的远房亲戚家走动的，但凡沾亲带故的有权者都要联络：只要我的权力比燃气公司那个后台老板大，这会儿四面碰壁的就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不，甚至只要我拥有那么一点点权力，调压站也不会建在我家所在的居民区。我哭着谴责自己的抉择，道德与我有什么相关，良心又有什么用，关键时候一无是处；我愿践踏道德，泯灭良知，只要能保父母平安。
　　一一我不再是那个温顺的人。
　　我的目光经历了平和、狂怒、绝望、愤世嫉俗。有一天，同事问我怎么变成了个愤青，我只笑笑。是的，我是个愤青，不过更应该问的是我为什么成了愤青。奇怪的是，我渐渐变得悲悯，我依旧冷漠、孤僻，但一步步走向悲悯，也许绝望过后就是悲悯，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才是我的天性，生活被我误解了，我一厢情愿地欺骗了自己，直到生活以真实的、带着疤痕的、复杂的面目显露在我面前，让我不能再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时，我才把它挖掘出来。我不再轻视那些随波逐流的、没有追求的、蝇营狗苟的人，每个人后面都有故事和经历。我甚至理解了好些作恶的人，他们有些并不是坏人，原本并不愿做坏事，但由于所处的位置或得到某人的指示作了恶。坏人与好人的区别是，坏人做坏事得心应手，好人做坏事有点良心不安罢了。良心从来都抵不过眼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