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文人,轻个不完,弄得别一些作者摇头叹气了,以为作践了文苑。这自然也说得通。陶渊明先生采菊东篱下,心境必须清幽闲适,他这才能够悠然见南山,如果篱中篱外,有人大嚷大跳,大骂大打,南山是在的,他却悠然不得,只好愕然见南山了。现在和晋宋之交有些不同,连象牙之塔也已经搬到街头来,似乎颇有不隔之意,然而也还得有幽闲,要不然,即无以寄其沉痛,文坛减色,嚷嚷之罪大矣。于是相轻的文人们的处境,就也更加艰难起来,连街头也不再是扰攘的地方了,真是途穷道尽。 然而如果还要相轻又怎么样呢?前清有成例,知县老爷出巡,路遇两人相打,不问青红皂白,谁是谁非,各打屁股五百完事。不相轻的文人们纵有肃静回避牌,却无小板子,打是自然不至于的,他还是用笔伐,说两面都不是好东西。这里有一段炯之先生的《谈谈上海的刊物》为例 说到这种争斗,使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的争斗成绩。这成绩就是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等于木偶戏的互相揪打或以头互碰,除了读者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以外,别无所有。把读者养成欢喜看‘戏’不欢喜看‘书’的习气,‘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争斗的延长,无结果的延长,实在可说是中国读者的大不幸。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一个时代的代表作,结起账来若只是这些精巧的对骂,这文坛,未免太可怜了。 (天津《大公报》的《小公园》,八月十八日。) 这种斗争,炯之先生还自有一个界说:即是向异己者用一种琐碎方法,加以无怜悯,不节制的辱骂。(一个术语,便是‘斗争’。)云。 于是乎这位炯之先生便以怜悯之心,节制之笔,定两造为丑角,觉文坛之可怜了,虽然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似乎不但并不以‘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而且简直不登什么文坛消息。不过骂是有的;只看热闹的读者,大约一定也有的。试看路上两人相打,他们何尝没有是非曲直之分,但旁观者往往只觉得有趣;就是绑出法场去,也是不问罪状,单看热闹的居多。由这情形,推而广之以至于文坛,真令人有不如逆来顺受,唾面自干之感。到这里来一个然而罢,转过来是旁观者或读者,其实又并不全如炯之先生所拟定的混沌,有些是自有各人自己的判断的。所以昔者古典主义者和罗曼主义者相骂,甚而至于相打,他们并不都成为丑角;左拉遭了剧烈的文字和图画的嘲骂,终于不成为丑角;连生前身败名裂的王尔德,现在也不算是丑角。 自然,他们有作品。但中国也有的。中国的作品可怜得很,诚然,但这不只是文坛可怜,也是时代可怜,而且这可怜中,连看热闹的读者和论客都在内。凡有可怜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怜的时代。昔之名人说恕字诀但他们说,对于不知恕道的人,是不恕的;今之名人说忍字诀,春天的论客以文人相轻混淆黑白,秋天的论客以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抹杀是非。冷冰冰阴森森的平安的古冢中,怎么会有生人气? 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炯之先生问。有是有的。纵使名之曰私骂,但大约决不会件件都是一面等于二加二,一面等于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较近于公,在骂之中,有的较合于理的,居然来加评论的人,就该放弃了看热闹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说出你究以为那一面较是,那一面较非来。 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彼兑飞说得好: 我的爱并不是欢欣安静的人家,花园似的,将平和一门关住,其中有幸福慈爱地往来,而抚养那欢欣,那娇小的仙女。 我的爱,就如荒凉的沙漠一般一个大盗似的有嫉妒在那里霸着;他的剑是绝望的疯狂,而每一刺是各样的谋杀! 九月十二日。 【析】文人相轻的论争,引起了文坛十分广泛的注意。各种意见都有。也有人用各打五十大板的两伤方法予以评论,貌似公允实却虚伪。鲁迅素来爱憎分明,继六论以后,又写下《七论文人相轻两伤》,批判了那种两伤的骑墙论调,七论是六论刚点完最后一个句号、马上换上新稿纸,在同一天内写成的,可知鲁迅胸中战斗激情汹涌,不倾泻完根本无法平静。 两伤论的代表是炯之,即沈从文先生。他把左翼阵营与形形色色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错误观点的论争,用争斗一顶大帽全部扣上,说骂人的与被骂的都是丑角,争斗的结果,使刊物销路不正常地增加了,读者爱看热闹的恶习发展了,一个时代的代表作也只剩下些精巧的对骂。中国的文坛,未免太可怜了。 沈从文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出发,只看到争斗的表面是文坛的混乱,没看到斗争的实质是对种种错误现象的批判。他为文坛担忧,今天看来其出发点不能说是别有用心,但客观上起着抹杀了是非界限,给错误观点帮了忙的不良作用。鲁迅对他们批评,是正确的,必要的。 七论的特点是论证的高度严密性。文章列举了炯之的观点后,对之一一逐层驳斥。先驳其作为论据的例子。炯之说近几年来《太白》、《文学》与《人间世》、《论语》(这可以说是左翼阵营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刊物的代表)的销路增长,原因是它们大量增加了文坛消息(争斗内容)的篇幅。鲁迅指出这是不确的。这几个刊物近年来简直不登什么‘文坛消息’。这样先确定对方论据的基本错误,可是又并不完全否定,继续客观地说,论争是有的,读者因而喜欢看也是有的,这可算炯之论点中包含的合理部分。但问题是读者们并不完全是看热闹,其中有很多人是自有各人自己的判断的。这里就精细地将炯之论点中似是而非的地方与正确之处区别了出来。接下去举法国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论争甚至大打出手为例,举左拉为法国军官德莱孚斯辩护遭攻击、以及王尔德和马奎斯的打官司为例,说明同是争斗,内有是非之别,并非因为争斗的形式不雅,就连是非的界限也为之消失,起而捍卫真理的人也成了丑角。经过这样三个层次的剖析论证,炯之的刊物销路增加的原因不过是由于大量刊登互相争斗的‘文坛消息’这一论据完全站不住脚,争斗者都是丑角的貌似公允之论也为之露出破绽。 文章乘胜追击,紧接着又驳斥对方的文坛可怜论。炯之说中国文坛之可怜是因为全被争斗所笼罩,作品无法诞生。鲁迅指出,文坛的可怜其实是时代的可怜,包括看热闹的看客和论客。因为文坛是时代的反映。一个社会的读者只知如小市民俗客一样,只爱看热闹,论者只知着眼争斗的形式不知看其争斗的实质,一味反对文人相轻,两伤,各打五十大板,这样的文坛固然是平安了,但也变成冷冰冰阴森森的古冢了。这样的时代不可怜么?有这样的时代,文坛如何能摆脱可怜? 上文的驳论据是挖空对方的基础,紧接的驳论点是给摇摇欲坠的对方再迎头一击,两伤论终于全面崩塌。七论论证的严密性令人叹服。 后期的鲁迅是成熟的革命战士。他已克服了前期激情中免不了的某些凌厉浮躁,注意沉着地分辨对方的性质。他对站在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立场上的炯之并不是一味穷追猛打,置之死地而后快。他坚持以理服人、避免辛辣的讽刺。他从炯之的提问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中,客观地看到炯之并非国民党反动文化围剿的打手,而只是一个看不得斗争、见不得鲜血的胡涂文人。所以鲁迅继续谆谆诱导:即使是私骂也是有是非在的。私中有近于公的地方,骂中有近于理之处。若不是看热闹而要做裁判的人,就应该仔细分析找出是非来,才能服人。因为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充满矛盾斗争的时代,没有是非爱憎,胡胡涂涂,是既容易被利用,也难以生存下去的。最后,鲁迅以满腔热情号召作家们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反动统治阶级的帮凶)抗战,因为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也才能真正做一个作家。文末引用的裴多非诗歌也是这一意思的展开。对被批判者的辩证分析、谆谆善诱,更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 字数:3405 作者:雷锐 知识来源:张效民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774776页。 鲁迅作品全集鉴赏 《朝花夕拾》 范爱农、《二十四孝图》、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五猖会、狗猫鼠、琐记、无常 《仿徨》 祝福、弟兄、在酒楼上、伤逝、离婚、孤独者、高老夫子、示众、长明灯、肥皂、幸福的家庭 《呐喊》 《呐喊》自序、阿Q正传、白光、端午节、风波、故乡、孔乙己、狂人日记、明天、社戏、头发的故事、兔和猫、一件小事、鸭的喜剧、药 《故事新编》 序言、理水、采薇、铸剑、非攻、奔月、出关、补天、起死 《野草》 《野草》英文译本序、《野草》题辞、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我的失恋、复仇、复仇〔其二〕、希望、雪、风筝、好的故事、过客、死火、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腊叶、淡淡的血痕中、一觉 杂文集 《伪自由书》、《而己集》、《花边文学》、《热风》、《坟》、《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附集》、《华盖集》、《华盖集续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