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云莫拉尔小姐（连载六）

　　铁新很晚才回到家。
　　下午开了会，壮阳宾馆根据公司总裁夏海的指示，晚上特意为与会领导和作家安排了一场舞会，女舞伴多是从一些小巷深处娱乐中心雇来的、跳舞放得开的歌女和按摩女。
　　铁新担心妻子独自在家寂寞开无主，于是跳了几圈就想走，不杨弄弄和马姣姣争相扑上来，硬拉着他搓二步，且搓个没完，由不得耽误了时间，回到家时都快半夜了。宝娜没有睡，只穿着睡衣斜躺在布艺沙发上看电视。丈夫进门后，她不高兴地问道：怎么才回来？铁新告饶般地回答：会开得很晚，会后又搞了个舞会，我跳了大半场就回来了。亲爱的，回来晚了，对不起！说罢就俯下身子去亲宝娜，不想宝娜闪开了身子，说道：跳舞啦！那让我先看看你脖子上有没有口红印？宝娜说着就站起身来，扳着铁新的肩头查看起来。脖子和衣领上倒也没有什么，但一看他的腮帮子后便惊叫起来：你这里果然有口红印！上下两个半圆，而且这个女人的嘴唇一定比较厚，她上嘴唇印在你腮帮子上的口红印又宽又显，不信你自己照镜子看去！宝娜说罢，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妻子生了气，铁新便当真去大衣柜穿衣镜前照镜子，果然发现了脸上的红色圆圈，感到十分扫兴和狼狈！但他如实向妻子说了：这一定是杨弄弄作的案！她在拉着我‘搓二步’时，身子直往我怀里钻，踮起脚尖，嘴往我脸上碰。铁新说到这里，几乎是哭着再作解释：娜娜，我确实只跳了半场子舞，天地良心，没干别的！舞会现在还没散，我是半路上逃走的，不信你拿你的小灵通给苟安星老师拨个电话，我俩是一块儿退场的。你知道，苟老师可是个坐怀不乱的老男人，而且一辈子不说一句假话。
　　宝娜一听，果然消了一些气，遂换了口气说：省电视台晚上播报的你们座谈会的消息我看了，那里面有你一个镜头，就是你们进会场时，一个女歌星让你在她的胸脯上签名，我看见你的手在发抖，写上去的‘铁新那两个字也特别臭。咋回事，你被她上衣里那两个东西吓坏了是不是？
　　铁新尴尬地笑了笑。现在一些女孩也真是怎么能让人在自己那东西上面签名？真会玩‘刺激’！
　　人家常月可不是一般的女孩，是‘两栖明星’呢！宝娜调侃道，她一看你是个大帅哥，而且‘帅呆了，咋能不跟你玩‘刺激’？她咋不找苟老师、赵金山老主席索要签名呢？
　　怎么，你认识她？铁新好奇起来。
　　小女子当然知道她叫常月。宝娜有几分得意。你们这些作家天天把头埋在稿纸堆里，从不看报、看电视。上个月《黄河报》上不是登了吗，仇安导演拍贺岁片《风流女子卖笑记》时，在常月和段玥菲一一就是被香港富翁包养过的那个高挑女子两人中间挑选一个人饰演片中女主角‘三陪女’。但仇导有个潜规则’，就是女主角要先跟他‘上床！而常月拒绝这样的‘上床。那段玥菲自愿上床，终于‘战胜了常月。但仇导不甘心，嫌段玥菲卖过淫，非常想玩常月，而常月不从，他就刁难。一来二去，常月来了个半途罢演，搞得剧组赔了七八百万。仇导告常月违约，提出索赔369万元你看你们文化界热闹不！
　　嘿，你还真知道的不少！铁新说着就坐到了妻子的身边。看来，常月这个姑娘还不是乱来之人。
　　不见得。宝娜摇摇头。我看，她拒绝和仇导‘上床，那是因为仇安这个人长得根本就不像个男人样儿，尖嘴猴腮、颧骨高耸、贼眉鼠眼，脸上还长着白癜风，有几个女人看得上他？除非是被人包养过的xx！若他长得像你一样帅气就不一样了，一见面就让你在她胸脯上签名，叫‘上床还不容易吗？
　　哎呀，你这坏蛋说来说去又把我扯上了非惩罚你不可！铁新说罢，伸出双手，咯吱宝娜，并把她举了起来。顿时，宝娜像被落在铁新手里的一条美人鱼一样，胡乱摆动，连喊：痒死了！痒死了！遂顺势抱住铁新的脖子，双腿钳住丈夫的腰。瞬间，彼此都被对方征服，各自失去力量，笑作一团，在幸福满溢中，一起瘫倒在沙发上。
　　小夫妻正在嬉闹时，宝娜放在茶几上的小灵通响了，一接听是娘家妈妈打来的，叫她和铁新星期六回去一趟，说老爷子这几天心情不舒畅，让他俩回去当面劝劝。
　　星期六上午，宝娜拉着丈夫铁新回娘家去看望父母。
　　宝娜的娘家在省城西郊黄河大学家属区。从旅馆村到黄河大学家属区有十多里路，中间坐公交车穿过一些街巷，之后就下车徒步穿过一些不太连片的庄稼地。小麦已经黄了，桃树、苹果树的枝头已有了爱情的结晶。田边小路上，游动着郊游的城里人。
　　下公交车后不久，铁新碰到了一位熟人。宝娜只斜睨了那女人一个侧影，自个儿只顾走自己的路。铁新停下脚步，问对方：那天，省作协召开座谈会你咋没去？对方怏怏地回答：家中出了点事，顾不上。铁新略带焦急地问：什么事，要紧吗？对方却又淡淡地回答：也没啥。说话中显出不能久停的神情，向铁新点点头，算是告别，扭头走了。铁新怔怔地望着对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身追上妻子。
　　那是谁呀？宝娜问。人家都走了，你还目送着人家的倩影，一派失魂落魄的样子。要不是有我同路，你会来个‘十八里相送吧！
　　你又拿我开涮！铁新把右手上提的水果兜倒到左手里。她是我在大学里的同学，叫杜静，写诗的，还会书法、绘画，目前在省作协机关读刊物《黄河文学》杂志当编辑。她丈夫好像是在省政协给一个副主席开车。
　　啊！原来是你的英台小妹！宝娜继续开涮。所好的是，她不管什么时候、拿什么事开涮总在笑着，善意、甜蜜、多情溢于言表。她那双吐鲁番葡萄般晶亮的大眼睛，那对永不需要美容修饰的弯眉，那张大林河边鹅卵石般的脸蛋，那片颇具性感且笑不露齿的上嘴唇，由上天精心地组合在一起，是那样的光彩夺目，楚楚动人。被这样的妻子开涮，谁也不会恼怒吧；相反，那些略带醋意的话语，像一杯正宗的果醋饮料，饮后，后味是何等甘甜；那个中似带刺儿的话语，只不过是粉团蔷薇上的小刺，是美的一部分，若没了刺还叫蔷薇吗？在铁新听来，宝娜开涮的那些话，只是多情的妻子在丈夫身边的淘气，是一种嬉闹，如同她的双手在轻轻捶打他的胸脯，那淘气的捶打中蕴涵着不可穷尽的爱意。在这种时候，铁新一向的做法就是去抱她，去亲她，去咯吱她，迫使她力不可支，倒在沙发上、床上，或者是倒在他的怀里。可眼下这是在路上
　　小两口互相调戏着，边笑边赶路。
　　胡宝娜的娘家住在黄河大学家属区南区。学校虽有百年办校史，莘莘学子也已遍及全世界，有的已进入中央政治局，还有一人已跻身美国白宫，但教学区和住宅区还鲜见现代化气息，高楼倒也有十几座，只是旧楼和低矮的平房仍不少。那些高楼作鹤立鸡群状，但人感到高傲不起来，它们也没有给这所大学增色多少，反倒像一个农民老伯，上身穿着一件皮尔卡丹，手上戴着劳力士表，但下身还穿着自己中青年时穿的大档裤子，咋看都有些别扭，怎么也洋活不起来。
　　宝娜的父母住在十几年前盖起来的教授楼上，在4层。说是教授楼，实际很可怜，套房面积不到100平方米，而且当年的设计者似乎还不懂得一个家庭的老老少少在家中的主要活动天地是在客厅而不是在卧室，他们把卧室设计得比较大，而把客厅搞得很小，一台32英寸电视机不论摆在客厅的哪个角上，屏幕到沙发的距离都不能满足3米以上这个视角卫生的要求；而且，客厅设计在整座房子的中央，四周不采光，大白天都得开着电灯。
　　宝娜的父亲胡遒森在黄河大学文学院当教授，曾是在文学院作家班就读的铁新的导师。老教授有着铁塔般的身躯，一张冷峻严肃的面孔，走起路来身板挺得很直，讲课从不摇晃身子或脑袋。10年前，省委组织部和教育工委派人来考察拟让他当文学院的院长，他表示不当，遂给省委组织部毛部长写信，表明坚决不当官，理由是自己是个不善于、也不乐意把别人的眼色变成行动的人，当了官自己受罪，别人也受罪！他果然说服领导尊重了他的意见。而就在这时，院办公室主任、他曾经的学生石怀松正在千方百计谋取院长这个职位。他找到老教授胡遒森，毕恭毕敬地称老教授为父辈、恩师，求其推荐他。胡遒森果然极力推荐学生石怀松当院长。谁知石怀松当上院长后，根本不承认是胡教授让了贤，而是自己凭本事干上去的！当他贪权、贪财、贪色受到老教授严厉而善意的批评后，石怀松竟在街头当众羞辱了老教授，受到了众人的唾骂。学院里的教职工说，石怀松这样的人实际上就是狗：上台前，为了拉选票，是见尻子就舔的哈巴狗；上台后，是什么钱都敢捞、见什么人都敢骂的疯狗；下台后，必然是不甘心灭亡、害怕群众痛打的落水狗。石怀松在文学院的处境日渐艰难，想调走。他开始运作。当打听到省委副书记刘达的母亲过80大寿时，他送去一尊金佛和20万元现金，不久就当上了省人民出版社社长，几年后就相继当上了文化厅的副厅长和省文联主席。学院的人在咒骂的同时，又表示庆幸，说：管他升到哪里当官，只要不在咱学院里害人，哪怕他进京当部长咱也放炮送瘟神！
　　铁新是胡遒森的得意门生。老教授发现这青年迟早都在看书，连在食堂买饭排长队时，也是右手拿饭盒，左手拿着书总在看，而且翻书页时不用动右手手指，而是下巴在书页上一蹭，书的一页就翻了过去，继续读起来。广览强记，使这个青年的知识极大地丰富起来。一次，胡遒森在课上讲到唐朝诗奴贾岛僧敲月下门这一名句的成诗故事，即兴提到诗人的《题安业县诗》中宜是老禅遥指处，只堪图画不堪行这两句时，说到诗作地，一时记不清古代的安业县是今天的陕西镇安、镇巴、镇坪这三个带镇的县中的哪一个，随口说成了镇巴县。铁新听后，有礼貌地站起来，说这是秦岭深处的镇安县，而不是巴山深处的镇巴县。老教授很是感激，因为铁新的纠正才没有造成他可能误人子弟的讹传。
　　妈，我们回来了！宝娜一进门就亲切地叫了一声。
　　哎呀，可回来了！妈妈关鹤孀喜出望外。
　　关鹤孀曾是个苦命女人。她6岁时给人做了童养媳，13岁时被强行推进洞房和比她大18岁的哑巴男人成婚。不到3年，那可怜的哑巴男人夜晚在山上看庄稼时被狗熊咬死了。而恰在这时，婆婆也因吊茄子（子宫脱垂）死了。谁知，那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公公心生歹意，要关鹤孀像唐朝的武则天一样隔代转茬，占儿媳为妻。关鹤孀闻讯后连夜逃往县城，几年后嫁给了司机储之汉。不料，两年后储之汉在向灾区运粮时，遇山洪后车毁人亡。关鹤孀极度悲伤、绝望欲投江了断一生时，亲戚把她介绍给在省城教书的胡遒森。胡遒森的老家在农村，曾娶农家女为妻。但妻子生下儿子宝刚后得产后风死了，丢下才两个月的宝刚无人喂养。就在这时，有人给胡遒森介绍了关鹤孀。他一看关鹤孀虽嫁过两个男人，但年龄还不到30岁，且人长得漂亮，手脚也很麻利，便一口应承下来，草草完婚，自己继续在省城教书，把妻子关鹤孀和儿子宝刚留在了农村老家度日。几年后，关鹤孀生下双胞胎女儿，大的取名宝娜，小的取名宝珠。上世纪80年代中期，胡遒森在大学评上了讲师职称，按国务院政策，他的妻子和一儿两女三个孩子转成了商品粮户口，进了省城，关鹤孀被安排在区残联工作。儿子宝刚长大从政法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省高级人民法院工作。小女儿宝珠在省城东南一家日本独资宾馆当服务员时被老板侮辱后，愤然辞职，现在在美国洛杉矶打工。
　　妈，我爸呢？宝娜进门后就问母亲。
　　你爸睡了，可能刚睡着。咱到书房去说话，别把他吵醒了！
　　关鹤孀领着大女儿宝娜和女婿铁新来到靠近客厅西北角的小书房。这课堂书房大概有八九个平方米大小，窗台边摆着一张老式写字台，桌边有一把很旧的藤椅，关鹤孀顺势在藤椅上坐下，已发福的身子几乎装满了藤椅，椅子吱吱乱叫。西墙下，顺墙支着一张单人床，这会儿自然成了宝娜夫妇俩屁股底下的沙发。东墙是插满书的书架，里墙却是从地面码到挨着天花板的书捆子，基本上还是没有开过包的。那是宝娜的父亲胡遒森教授年前出版的书，叫《汉语规范论》，全书40万字，挺厚的。老教授这些年先后出版过两本书，一本叫《文言虚词的辨析与慎用》，只有上十万字，是自费出版，黄河文艺出版社让他掏了两万元的管理费，在指定的印刷厂里印了5000册，自己拉回来自销。这第二本书就是眼前的《汉语规范论》。出版社估计此书有销路，便没有搞什么协作出书，只是那税后的5万元稿费并没给现钱，而是统统折成书款，给老教授送来了一千多册书，算是全部稿酬，作者胡遒森反贴了80元的运费。书堆了一面墙，老教授没有动员亲戚朋友和桃李们帮着推销，也没有到街头拉横幅签名售书，就那么静静地堆着，只有亲朋和学子们上门来索书并要求签名留念时，他才从顶层取一两本，签上大名送上。多半年来已把一二百本搞走了，于是，那面书墙的顶部已形成了一个个垛口，像古城墙敌楼边的瞭望口。
　　我爸到底哪儿不舒服？宝娜关切地问母亲。
　　你爸的身体我看也没什么大病。关鹤孀说。他不给我说，但我看得出来，他不像是身体有病，而是心里憋得慌。最近有这么个事闹得你爸心里不快接着，关鹤孀讲了这么个事：
　　省上新近给文学院分配了两个国务院有突出专家的名额，一个名额给了一位副院长，另一个名额指定要评给有贡献的教授。学院搞了一次民意测验，据人事部的小封透露，胡遒森得票最高。谁知，学院校刊室一个叫朱晓仁的主编也想争这个名额。就在学院准备讨论这个问题时的前两天，朱晓仁给新来的栗院长家里送礼。恰逢胡遒森出门下楼，看到了朱晓仁提着大包小包上楼敲栗院长的门。胡遒森装作若无其事，而朱晓仁却十分狼狈，那场面好生尴尬！但送礼起了大作用。果不然，在院务会讨论推荐人选时，栗院长来了个先入为主，首提朱晓仁。副院长姜信公不同意，说朱晓仁只有中学文化，爱做表面工作，写文章还有抄袭行为，自费出的一本书也是大杂烩，算不得学术专著，且这次民意测验得票很少，若评为国务院有突出贡献专家，教职工恐怕不服。但栗院长偏不这么看，他说，没大学学历能当上主编证明是自学成才；写文章有抄袭行为也不奇怪，有些很红的作家不也是抄袭专家吗；至于说民意测验得票少，更不是个什么问题，我国民意测验从来就是样子货，得票多少，只要人事部门的人下去不乱说，群众知道个屁！会场里争论不休，栗院长急得摘下眼镜擦眼泪，几乎是哭着说：我好歹也是个院长嘛，就这么个事我都做不了主吗？大家听后，面面相觑，不好再吭声。栗院长趁机拍板：你们都不发言，证明你们没啥意见了，就这么定吧，我宣布：朱晓仁当选！
　　你爸倒不是在乎那个称号，关鹤孀说，更不是在乎评上后每月多拿100元钱，只是感到这世事太不公平。朱晓仁这类人太恶心，栗院长这类人太腐败，太不像个人！可你爸有话不往出说，老憋在心里，我怕他憋出病来！
　　咱揭发去！铁新怒不可遏。
　　别乱来！声音从门外传来，是胡遒森发出的，一眨眼他推门走了进来。宝娜和铁新都站了起来，同时叫了一声爸。老教授拉过一把椅子，顺势坐下，开始抱怨老伴：
　　你就不该给她俩讲这些嘛！瞎瞎事若塞满了他们的耳朵，就会分他们的心，影响本职工作。然后又转身对女儿、女婿说：这事已经过去了，谁也不要往出说，咱们认清人就行了！阴天没有晴天长！大搞腐败的人，总有一天会撞到法律的枪口上！别忘了，那枪里是有子弹的！即使如今开始改为注射处死，那一针也不好受啊！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