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去故宫看灯，不如蹲家门口看月亮

　　真不是黑故宫，是司马光对他夫人说的。
　　司马温公洛阳闲居，时上元节，夫人欲出看灯，公曰：家中点灯，何必出看。妇人曰：兼欲看游人。公曰：某是鬼耶？吕本中《轩渠录》
　　看什么灯呢？家中不是有灯吗？
　　看什么人呢？我不是人吗？
　　一时街巷热议的的故宫上元灯会，据说抢票时网站都被抢崩溃了，正月十五当天进场前就被吐了好多槽。有说灯光low的，有说破坏古建筑美感的，有说好搞笑的，有人干脆将之比喻成老北京歌舞厅大型蹦迪现场。有人发出不正经的邀约：你愿意和我蹦一场跨越千年的迪吗？更有人一本正经地解惑：为了镇魂吧没有这么多射灯你会觉得有种格外的‘冷’。
　　举行这一类活动，是为了让故宫活起来，让更多年轻人乐意接受。但很多时候，也会事与愿违。人可能并不真的知道如何建立和维护历史文化的尊严，因为历史文化的尊严大于人。
　　当然，说再多，也只是一个热点事件，本来也没有特别重要。但是你看，天上的月亮就招不来这些骂。它亘古不变，却也没被冷落到博物馆里积灰。它不理人的期望，却从不让人失望。
　　司马夫人，记住了吧？下次要跟缸精说，出门看月亮。
　　打小就是缸精的司马光
　　主讲：廉萍北京大学古典文学博士、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编审
　　中国的月亮和英国的月亮不一样，就因为当中国人看到月亮，我们传统文化里所有关于月亮的思绪和情感都纷至沓来。我们对月有怀，对月咏怀。在欧洲，月亮是和狼人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看到满月，却觉得特别亲切，有故乡的感觉。我们的月亮就是我们的故乡，我们心灵的归属。所以苏轼说：我欲乘风归去。在他心里，那是一个可归的地方。
　　《红楼梦》的幸运之处，在于它的作者处于中国传统文化下游，能够集众家之长。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诗经》《离骚》的影响、汉乐府的影响，以及唐诗、宋词、元曲的影响。它吸收了中国文学史上所有前代优秀作品的精华，并将之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这是《红楼梦》和其他几部名著的不同之处。它不是在民间说书的基础上整理加工成的作品，它是纯粹的文人的创作。
　　如同《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化的集成，《红楼梦》里的月亮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月亮意象的集中再现。在书中所有提到月亮的地方，我们都能看到古人和前代作品的影子。
　　宋代马远《邀梅赏月图》
　　元宵之月
　　月亮是配角。
　　虽然元宵的月亮和中秋一样圆，但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中国历代的元宵诗以及《红楼梦》描写的元宵节里，月亮的身份似乎都是配角。正月十五夜〔唐〕苏味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径落梅。金吾夜不禁，玉漏莫相催。
　　开篇先写烟火，后文才提月亮。
　　南宋朱玉灯戏图（局部）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唐〕李商隐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没说看不到月亮很遗憾，只说看不到灯很遗憾。
　　青玉案元夕〔宋〕辛弃疾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依然以烟火开篇，根本没有写到月亮。最后寻找那人的时候，诗人的注意力依然只在灯火上。
　　南宋李嵩《观灯图》生查子元夕〔宋〕欧阳修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开篇还是写灯。月亮和灯的地位，最多是对等的。
　　明代《宪宗元宵行乐图》（局部）京都元夕〔金〕元好问袨服华妆著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长衫我亦何为者，也在游人笑语中。
　　小孩子就更不用说了，自然是对灯火、爆竹更感兴趣。
　　清代《乾隆帝元宵行乐图》（局部）
　　我们再看看，《红楼梦》里的元宵节有什么特点呢？
　　1。极写俗世之盛
　　全书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场面，都出现在元宵节，而这实际上是为元宵之后的烟消火灭做铺垫。故事情节张力越大，感人的力量就越强。
　　清代孙温《全本红楼梦》
　　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幙，桂楫兰桡，自不必说。
　　文中描述的省亲场面之盛，若是刘姥姥看着奢华，倒不奇怪，但让元妃都觉得奢华过费了，可见非同一般。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清代孙温《全本红楼梦》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
　　说话之间，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
　　几处关于元宵节的文本中，都写灯火灿烂比较多，没怎么提到月亮。
　　2。大关节
　　《红楼梦》中的元宵节，是情节安排上特别关键的节点。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
　　作者由甄家的小荣枯暗示贾府的大荣枯。虽有社火灯花、爆竹、省亲、灯月赋等后文极力铺陈俗世之盛，而这句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早已伏下了后文之悲。
　　中秋之月
　　月亮是主角。
　　元宵节的主角是花灯和鞭炮，到中秋就不一样了。这时，月亮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宋代马远《月下把杯图》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唐〕王建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赏月，是国人在中秋节最传统的行为。中秋〔唐〕司空图闲吟秋景外，万事觉悠悠。此夜若无月，一年虚过秋。
　　中秋节这晚如果没有月亮，整个秋天就白过了。诗人的话可能不那么严谨，但可以看出人们月亮的重视。
　　宋代夏圭《松溪泛月图》水调歌头〔宋〕苏轼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的这首词，可以说是对历代古人中秋望月传统情绪的总结。他说出了人们共同的心声。一切美好的祝福，对团圆的期望，都在里面了。
　　清代郎世宁《弘历中秋赏月行乐图》
　　而《红楼梦》里的中秋节，也是关乎全书结构的大关节。如甲戌眉批曰：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月亮与情绪
　　阴晴圆缺，别离，团圆，思念，愁绪。
　　第一回的中秋节，贾雨村写了两首与月亮有关的诗。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可以看出，在月亮下面，人的各种各样的思绪都出来了。
　　甄士隐对贾雨村诗的评价是：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从某个人写的诗，能看出他的气象如何、命运如何，这也是中国传统心理的一种。
　　中秋最要紧的是团圆，但也容易勾起人的万种愁绪。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
　　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
　　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
　　《红楼梦》最动人的地方，恰恰在于它的温情和悲悯之心。
　　明代戴进《月下泊舟图》
　　月亮与行为
　　赏月，聚会，赋诗。
　　一直以来，月亮都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古人喜欢在月下聚会、赋诗。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就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
　　贾政道：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诗？贾政道：他能的。贾母听说，道：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
　　黛玉和湘云中秋月下联诗，也是书中颇有意趣的一个段落。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黛玉湘云见熄了灯，湘云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近水赏月如何？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
　　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因念道：三五中秋夕，湘云想了一想，道：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林黛玉笑道：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的好呢。想了一想，笑道：谁家不启轩
　　这样的联诗读起来虽然比较吃力，但细细品味，每一句说的都是眼前景。
　　香菱学诗，写的是冬天的月亮。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首诗融入了香菱自己的情感，跟她的命运也是有关系的。然而香菱毕竟只是初学者。历史上大诗人写的月亮是怎样的？十月十五夜对月〔宋〕陆游离海月盈丈，寒光万里明。众星敛欲尽，一镜独徐行。重露滴松鬣，高风吹鹤声。老来殊畏冷，不尽倚阑情。
　　明代陈录《万玉图》（局部）
　　月亮上有什么？
　　嫦娥、玉兔、蟾蜍、吴刚、桂树
　　在我们小时候，社会生活生产方式和古代还很相近。面对月亮，我们也有着无尽的想象。而如今，孩子们眼里的月亮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这几十年的社会变局超过了古代的一千年。这个信息社会，是古人做梦都梦不到的。
　　古人眼里的月亮，上面到底有什么？嫦娥、玉兔、蟾蜍、桂树、仙人、月户、吴刚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们对月亮的想象也越来越丰富。
　　汉代马王堆帛画中的月亮和蟾蜍
　　汉代人眼中的嫦娥奔月
　　汉代人眼中的月亮古诗十九首〔汉〕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绘有嫦娥、玉兔、蟾蜍、桂树的唐代月宫镜
　　唐代月宫镜古朗月行〔唐〕李白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谁与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
　　《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其一》〔唐〕杜甫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
　　明代唐寅《嫦娥折桂图》
　　在《红楼梦》里，我们也能看到这些与月亮有关的传说的影子。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换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清代蒋溥《月中桂兔图》
　　对这些传说，古人的态度是相当认真的。大部分人相信，当然也有人不信。从李白到杜甫，从苏轼到王安石，从朱熹到无数大佬，一代又一代，都被好奇心折磨了一辈子。他们提出各种奇说当然现在都被证明是错的。
　　明谢肇淛《五杂组》：
　　世间第一诞妄可笑者，莫如日中之乌，月中之兔，而古今诗文沿袭相用月中既有兔，又有蟾蜍，有桂，有吴刚、姮娥、结璘，又有广寒宫殿、琼楼金阙，及八万三千修月户。何月中之淆杂，而人又何能一一见之也？此本不必辩。宋儒辩之，已自腐烂。而以为大地山河影者，又以五十步笑百步也。
　　宋何薳《春渚纪闻》：
　　王荆公言：月中仿佛有物，乃山河影也。至东坡先生亦有‘正如大圆镜，写此山河影妄言桂兔蟆，俗说皆可屏’之句。以二先生穷理尽性，固当无可议者，然尚有未尽解处。今以半镜悬照物像，则全而见之，月未满，则中之物像，亦只半见，何也？
　　一轮明月，贯通古今。从《诗经》的月出皎兮，到谢庄的隔千里兮共明月，到李白的举头望明月，到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果没有月亮，所有这些美好的句子、丰富的思绪都没了，半部文学史轰然坍塌。
　　可以说，月亮一直是中国人生活方式和思想情感的重要载体。正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以苏轼《赤壁赋》中的一句作结：
　　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