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不瘸（小小说）

　　那年月，老师很稀少，但教学却井井有条。老师很威严，学生畏惧老师，甚至超过了自己父母。那种怕，是敬畏，更是爱。在那种懵懂的情感交织中，我们度过了团结、严肃、活泼、紧张的少年时代。
　　我的启蒙老师他是一名瘸子，因为瘸而显得格外矮小。走起路来整个身子一摇一晃，几乎要倒向一边。每天一手提着破旧的包，一手拄着拐杖，往返在学校与家之间，来回摇摆。虽然又矮又瘸，但神情严肃，目光如炬。学生见到他，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畏缩不前，毕恭毕敬。他手里始终不离一把戒尺，辗转在我们手心敲打。没人敢在他眼皮底下调皮捣蛋，也没人敢不完成他布置的作业。私下里我们都很讨厌他，骂他瘸子，诅咒他，希望他走路摔跤，不能过来上课。然而可气的是所有家长都很拥戴他，孩子们被打肿了手，回家还要隐藏起来，怕雪上加霜。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他摔跤的场景。放学后，他在前面一摇一晃，我们在很远的地方跟着，因为他是隔壁大队的，离家的路比我们远，和我们同走一段路。我们与他始终保留一定的距离，在他身边每个人都感觉不自在，连呼吸都很压抑。走着走着，他被一个卖零货的货郎碰到在地，倒地不起。我们压制内心的兴奋，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身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高兴中隐藏着一丝怜悯，怜悯中饱含着一丝愧疚。货郎急了，和我们一道搀扶起老师，并弹了弹老师身上的灰尘，关切地询问。老师咬着牙，苦笑着说，没事，你走吧，有孩子们在这里。货郎迟疑了片刻，千恩万谢，挑起货担走了。直到他走远，老师才痛苦地哼起来，揉着手腕与膝盖，掀起衣服，那里有明显的淤血。我们正要叫喊货郎，老师连忙摆手。看着老师难过的样子，那一刻，我们忘记了他平时的严肃，挽起他一步一拐地朝着他家的方向走去，他没有拒绝，显然他已是痛疼难忍了。
　　到了他家，两间矮小的房子里，塞满了破烂不堪的家具。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那张台面上堆满了东西，压得快要倒塌的桌子抽屉中，拿出跌打损伤膏药贴起来。我们怔怔地看着，一股莫名的凄凉，差点让我们流泪。他转身从一堆旧衣服中摸出一把糖果，分给了我们。我们像平时接受作业一样，放进了书包。那一刻，我们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老师这般柔情令我们吃惊。回来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除了在课堂上，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快散伙时，我们不约而同地指着老师的家，齐声说明天见。那一晚，我为老师的不幸而难过，为自己的幼稚而悔恨。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老师家，老师已准备好，正待出门。在我们搀扶下艰难地走到学校，这比他平时多用了一倍的时间还要多。课堂上，他倚靠在讲台上，吃力地站着，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滴在讲台上。一节课下来，讲台上淋湿了一片，我们将他扶进房间，他急促的呼吸声让我们窒息难耐。看他很难受，那些天，我们都表现得出奇的温顺。因为我们一旦犯错，他可能连拿戒尺的手都抬不起来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背后不再叫他瘸子了，也不再诅咒他了，希望他尽快好起来。那段时间，我们成了日日护送他的安全卫士，并能隐约感觉到我们的缘分就要结束了。这年冬季，老师在无限惆怅中离开了我们。
　　我们怀着深深的自责与悲痛，在其出殡的那一天，久久不愿离开，直到旁边的老师将我们赶出来。那一刻我们才知道，其实老师早已病入膏肓，只是货郎的碰撞加快了他走向死亡的步伐。我们悲愤地握紧拳头，仿佛那个货郎就是一个杀人凶手。现在想来，老师的宽容与善良，既避免了一次事端，也拯救了那个货郎。
　　他是瘸子，虽不完美，但在我们眼里却是那么的伟大，没有矫揉造作的浮躁，只有默默无闻的付出，灵魂深处比我们都健全。他姓啥名啥记忆里已经不重要了，但那座孤坟，永远留在我们脑海中，我们常常会在清明时相伴来到那里，重温那把戒尺的味道，那是鞭策我们前进的动力。茫茫人海我们在寻找那些影子，但它渐渐成为遥远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