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鼻子 文孙志明 上世纪70年代,蔚县城有个苏大鼻子:姓苏,大而圆的鼻头,寿星老一样的大脑门,黑黝黝的圆脸堂上眼窝凹陷,一条小细缝儿似眼非眼,大人们说,他是个孤儿、光棍儿,先天失明。 蔚县(古称蔚州)老城从东南到西北有一到八街和东、南、西三关及鼓楼后(相当于北关)。童年印象里,苏大鼻子总是左手拄一根长棍,右胳臂搂着半小口袋炒熟的葵花瓜子,慢腾腾地在老城的街巷间走动,一边探路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吆喝:瓜子现炒滴。同时还时不时横起右手中的笛子,仰脸吹上几声,虽然总是那几声重复着,却挺好听。他很专注地麻瞪着细小的眼缝儿,扭着脖颈子自顾自地,好像吹给天上行走的云朵。 一hr这年春末的一天,半日小雨过后,天空仍有成团滚动的云,老城的街道被雨水冲洗得干净且湿漉漉地,空气也湿润,仿佛江南的岸边。苏大鼻子用木棍哒哒探着路往前走,身后渐渐跟上了几个贼头贼脑的小子,他们忽而转到他身前,忽而又转到他身后,大声地喊着:现炒滴、好嗑滴!苏大鼻子是我捏滴!。 苏大鼻子似乎没有听到,依然向前走自己的路。噶小子们见他没反应,就有人壮着胆子,悄悄猫腰靠近他左侧,伸出小细胳膊,欲抢夺那棍子。苏大鼻子停下拖沓的脚步,低头,脖子却梗着,大鼻头气得黑油圆亮,两只扁平凹陷的眼窝里也似乎放出怒气。只见他猛地回身,举起棍子用力向四处乱打!调皮的小子们顿时哇哇叫着作鸟兽散。苏大鼻子如同一座雕塑立定在原地,四周寂静无声。一阵微风吹过,南安寺塔的铁铎摇曳起来,发出叮叮咚咚的乐音,轻灵而悠扬,过了好久,苏大鼻子慢慢回过神儿来侧耳细听,确信身后无人,这才扭身,重新挪动笨重的脚步,慢悠悠地喊出:瓜子现炒滴! 一个小女孩跑上前去,递上一枚1分钱的硬币,苏大鼻子接了钱揣到口袋里,肥大的黑脸膛上现出几丝慈善的笑意,他用粗短的脖颈把那根长棍一夹,歪着大头,肥厚的右手伸入布口袋,摸摸索索捏出一只小酒盅,然后小心翼翼把里面的腐香瓜子倒在小女孩的双手心里。小女孩轻巧地往嘴里送上一颗,嘎嘣磕开,顿时满口充满炖肉的香味! 那个小女孩,就是童年的我,其时我早已站在离他几米开外的拐角处,紧张地看着那边发生的一切,我怕他的怒气还没有消解,一直不敢靠前。直到苏大鼻子喊出瓜子,现炒滴!才走过去。 二hr苏大鼻子的瓜子是正宗的蔚县腐香瓜子,制作步骤是先用八角、茴香、花椒、姜片、大葱的根须等调料加盐水煮了,然后半湿搓皮、摊开晾干,再上铁锅炒。我奇怪苏大鼻子是如何摸索着完成这一道道繁复的工序,比如调料的比例、炒的火候等,他的五香瓜子又脆又香,令我连瓜子皮都要搁在嘴里多嗦舔一会儿,直到把五香的咸味吸吮干净。 苏大鼻子早先年并不卖瓜子,而是个算卦的,且师出有名。 蔚州老城受人尊敬的先生付半仙,多年前曾收了一个大脑门、小没眼儿的可怜孩儿做徒弟,这孩子就是苏大鼻子。苏大鼻子懂事又聪明,记性也好,一学就懂,一教就会,二十几岁便在老蔚州城出了名。早年算卦人都是要吹笛子的,据说他记得是工尺谱(在简谱之前流行的乐谱),吹出的笛声悠扬婉转、余音袅袅,透着一股子仙气,越听越高深莫测,实际用处是用来替代吆喝的。他走街串巷,笛声过处,女人们纷纷放下手中针线走出家门,有事儿的花上几分钱打一卦儿,没心事的就围在周围听这瞎子掐算。苏大鼻子的笛声还被小媳妇们编了唱词儿:女人们出来吧么(没有)钱米也行 女人们都出来了,苏大鼻子表面拖沓,实则沉稳中不乏机灵。他眼瞎,不能观六路,耳朵却极好使,可以听八方,竟比个有眼人还善于察言听色。他煞有介事地念叨着子丑寅卯、金木水火土等字眼、掐着手指开八字,然后扑蚂蚱般地抖包袱,直说得女人们连连点头、满脸虔诚。这时的苏大鼻子虽面无表情,但黑脸膛透着红润,一幅不可置疑的模样。 有一个外地流浪来的女子,人们叫她偢侉子(外地口音),长得短粗且黑,经常要不上饭,苏大鼻子给她馒头吃,她就给他牵棍子引路。苏大鼻子住在六街老四合院的一间小耳房里,日落时分,南安寺塔脚下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笛声细细地拐上好几个弯儿由低到高,然后就飞到很远的天上去了。夕阳下,两个身影一高一低被拉得修长,仿佛两个移动的音符。 三hr三伏天的老城太阳发狂地热,我猫在屋里又端详我的塑料凉鞋,这是过六一爸爸给我买的礼物,红色透明,对光凝视,有种梦幻般的美,我舍不得穿着它出去跑,我担心薄而软的鞋底儿会被干热的路面烤焦。街上突然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侧耳细听,这一回是批判苏修特务传播封建迷信、窃取国家机密。苏大鼻子!我舀了半瓢凉水浇在凉鞋上,飞也似地串出家门 胖而黑的偢女子也跟着陪斗!挂大牌子、被摁着低头认罪、揪头发、推搡那天夜里,有人听到偢女子哇哇哭着说我就不走!就不走!,苏大鼻子用长棍子狠狠地打偢女子,大声问:你还不走?!然后是接着打第二天黎明,有人看到一身黑布衣服的苏大鼻子,低着肥厚的脑壳,在南安寺塔脚下踯躅徘徊了很久很久,身影低矮,异样地孤单 苏大鼻子也消失了。 四hr再见苏大鼻子时,才知道他卖起了腐香瓜子。但是只说:瓜子,现炒滴!其余时候不单瞎,还像个哑巴,谁问也不搭言。 笛子一直带在身上,在人少且安静的街道上,在慢腾腾的脚步里,间或吹上几声,以替代卖瓜子的吆喝。五岁的我一听到远处传来袅袅笛声,就会赶紧地捏一个小钢镚儿跑出去。有一回我迎着苏大鼻子的笛声赶来,看到他刚刚用棍子驱散了一帮淘气鬼,瓜子口袋掉在了地上,背上竟兜着一个婴儿!他的大鼻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右手紧张地点着棍子:哒哒哒、哒哒哒,焦灼的声音在高大的南安寺塔脚下特别清晰响亮。棍子的一头终于触到了黑布口袋,苏大鼻子急忙抓起来,右臂搂了,然拄着棍子后站定,长出一口气。原来他在北坝桥底下捡了一个弃婴。他用最大的酒盅舀瓜子给街上奶孩子的女人,让孩子吃百家饭,但是孩子依然很瘦,老是在背上弱弱地哭。这也使那些经常戏弄他的淘气小子们因为好奇而更加地关照他。 天冷的时候,他背上的孩子不见了,听说他把孩子送人了,找了个好人家。 进入腊月,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两天,老城穿上了厚厚的白棉袄,街上的雪被马车轱辘压平实,再经过无数过往的老棉鞋反复踩踏,变做孩子们滑雪的赛道。苏大鼻子拄着长棍,艰难地走在光滑的路面上。距县医院大门口约50米处,是一个丁字路口,苏大鼻子很小心地走着。凭经验,有路口往往有埋伏,他把瓜子口袋搂紧一些,长棍哒哒点地,就是落不踏实。突然,一个男孩子飞快地从他身边滑过,狠狠地拽了一下他的瓜子口袋,苏大鼻子站立不稳,啪嚓摔倒在地,瓜子口袋飞出去5米多远,瓜子撒出大半。很快地呼啦啦围上一群人大人孩子,有的从雪地上搂瓜子,有的从瓜子口袋里抓了往自己兜里装,苏大鼻子急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黑棉袄粘了很多雪,摸摸索索抓到棍子,爬起来狠命向抢瓜子的方向乱打! 意外就是这时发生的!一个动作慢的小子头上挨了一棍,登时脑门就流出血来。恐惧的大哭、人们的惊呼,苏大鼻子低头站立,侧耳细听,然后拄着长棍咚咚走近那孩子,一边低头喃喃自语:这咋好呀?谁帮帮来!人群中一个男人上前抱起孩子,苏大鼻子抓了那人的衣襟,径直奔向县医院的大门。 医生给孩子处理伤口并开药。苏大鼻子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沓大小不一的毛票,那是他所有的家底。他用脏兮兮的拇指沾着唾沫一张张数出需要交的数目,然后把剩下的几张重新揣到内衣贴胸的口袋。早已有孩子飞奔去报信,他低了大头呆立着,等孩子的家长来问罪。 五hr1980年的春比往年温暖,我升入蔚县第一中学。新的校园很大,绿色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到处显得生机盎然。一次阅读课上,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两行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突然陷入一种想念,好久好久大街上没有批判的声音了,大街上好清静,清静得似乎缺少了什么!是的,是好久好久没有听到熟悉的笛声了!还有那慢腾腾肥厚的身影,去哪儿了?回家问大人,也不清楚。后来消息灵通的二蛋说出一点儿秘密来:有山里人看见苏大鼻子和那偢女子从大南山的山洞里钻出来过。他笑着说:偢人不偢色。 我不很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听说过大南山有很多山洞:飞狐裕里神秘的八仙洞、40里铺八路军藏身的地道洞、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候的防空洞苏大鼻子他们住在哪个山洞?我心里空落落地,那香喷喷的腐香瓜子、悠扬的笛声、浮着慈善笑意的大脸膛,甚至那黑而脏的肥厚却可信赖的背影我靠在一棵刚刚发芽的老柳树下,低着头呆了好久,然后就高兴起来了。我想到那被打跑的偢女子,她像白毛女一样终于被苏大鼻子找到,他们该有一个怎样长长的拥抱! 大南山的春天来得颇晚,但终于软化了无情的冬寒。杨槐返青、马兰花开,满山的杏花粉白灿烂,野桃花绯红点点。随着一声悠长婉转的笛音,杏花深处走出一女一男,二人一前一后牵着长棍的两头。瓦蓝的天底下,那首古老的蔚州歌谣在白云游弋的山坡高亢悠远: 桃花来你就红来杏花来你就白 漫山遍野向阳开呀啊个呀呀呆 山丹丹依旧开花红呀么红艳艳 翻山越岭我找你来呀啊格呀呀呆 作者简介: 孙志明:女,河北蔚县人,昵称蔚州春草,喜欢文字、摄影、禅舞,喜欢去大山深处体验,喜爱的一句话:行走半生,归来依旧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