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红松小小说马坟

　　作者简介：贾红松，笔名一点，70后，法律工作者，洛阳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法庭内外》《青年导报》《人大建设》《河南法制报》《洛阳日报》《洛阳晚报》等报刊，学习强国等网络平台；散文《母亲不缺钱了》获洛阳晚报建国70周年我和我的祖国征文大赛优秀奖、散文《心的颤动》由洛阳电视台拍摄为电视散文。
　　马坟
　　作者：贾红松
　　下午放学后，和铁蛋在校园里玩了一会，黄昏时，斜挎着娘缝的碎花布书包，我蹦跳着回家。刚到街口，就看见水莲婶子坐在路旁的一棵大杨树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啕着。水莲婶子身边围了一圈女人，嘁嘁喳喳的。
　　离水莲婶子不远的一块青石条上，财叔佝偻着身子蹲在那里，两只糙手抱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水莲婶子，神情黯然而愁怅，像是被冷霜打了一般。
　　我挤进人圈，轻轻扯了扯娘的衣襟。娘看了看我，抚了抚我的头，牵着我细弱胳膊出了人圈，回头又看一眼还在哭泣的水莲婶子，长叹一口气：哎，这家人咋会摊上这种倒霉事咧！
　　我们生产队里有一匹红鬃马、一匹花斑马，一头黄母牛、一头犍牛和一只没穿鼻圈的小牛犊，两匹马一辕一套拉着生产队的胶轮大马车，两头黄牛各拉一辆笨重的铁轱辘牛车。小牛犊啥也不会，它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既不跟着母牛好好学习本领，也不愿被牲口把式们管束，小牛犊兀自四处溜达着闲逛，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祸，譬如偷吃一嘴二伯屋檐下的玉米棒子，譬如在四爷晾嗮的豆杆上拉了一泡稀，晒暖的二奶奶根本没有招惹它，却被小畜生莫名尥了一蹶子，摔了个仰八叉。
　　财叔是个老牲口把式，打我进学堂那天算起，财叔一直侍弄着生产队的两匹马，有时也顺手收拾一下那只不学无术的小牛犊。财叔喜欢神气地端坐在一颠一簸的马车帮上，高扬着用细竹编缠成的马鞭，得得、吁吁吆喝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两匹马，哪匹马敢不听他的招呼，财叔的手腕一抖，扎着一簇红绳的皮鞭轻盈地在空中旋了几旋，疾风似的啪啪几声，不听话的那匹马身上，即刻便印上了毫不客气的鞭痕。红鬃马温顺牢靠，财叔把驾辕任务交给了它，花斑马性子烈，只能拉套。说来也怪，走路慢慢吞吞的财叔，偏偏就能拾掇住脾气火爆的花斑马，一进腊月，财叔给花斑马蒙上眼罩，让它在豆腐坊里拉着石磨磨黄豆，一圈又一圈，一趟又一趟，白花花的豆汁顺着石磨缓缓流淌着，嫩生生的液面上泛着一层细皙的泡沫，身边的这些香甜诱惑，花斑马一嘴也没有偷食，服服帖帖，安安分分的。
　　在我们生产队，除了大嗓门的黑脸队长，喜欢天天和女人们打交道的眼镜会计，腰里挂着一串仓库钥匙的大嘴保管，财叔算是另外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财叔遇着倒霉事那天，我记得自己正坐在何家大院里上生字课。我的同桌铁蛋趁老师不注意，透过教室那扇破窗户向外偷瞄着，他看见红鬃马驾着辕，花斑马拉着套，财叔赶着一车牛粪上了寨河桥，一辆手扶拖拉机冒着黑烟从桥对面开了过来，突突突猛加着油门，花斑马不知道为何受了惊吓，突然间狂躁起来，硬直直地往桥下冲去，没等坐在车帮上的财叔反应过来，两匹马和一车粪，连带着他刹那间栽进了水里。
　　马车掉河里了！铁蛋没忍住，惊呼了一声。
　　正在教我们识字的老师见是财叔出了事，丢下课本，冲出教室，吆喝出几声动静后，他撒腿往寨河方向奔去。铁蛋紧随在老师屁股后面也跟着一溜烟跑了。
　　财叔从飘在水面上的一层粪沫里冒出来了头，没有章法地扑腾到岸边后，落汤鸡一样弯腰站在寨河里，呃呃地往外吐着水。闯了大祸的花斑马自己奋力挣开了笼套，本能驱使着它扑腾着也上了岸。那辆马车斜戳在水里，半截车尾翘在水面上，一下一下地胡乱抖动着
　　晚饭前，大队部门口的铁钟响了，当当的钟声听起来与以往不大一样，浑厚悠扬里似乎夹杂着些急迫，催命似得。
　　开会哩！隔壁二奶奶隔着墙头唤着俺娘。
　　知道哩，这就出门咧！娘把锅和碗筷麻利地刷洗干净，喂罢圈里两头哼唧叫唤的猪，将两只手来回擦拭了几下，解下围布，随手往院里的石桌上一撂，扯上我和小妹，急匆匆地朝大队部走去。
　　大队部院内，一盏电灯泡悬挂在西厦房的屋檐下，散漫的灯光照着偌大的一个场院。散了架的马车在院子中间胡乱摆放着，折断了的车辕和车厢板露着新鲜的木头茬子，扎眼的白。铁蛋不顾他娘的吆喝和大人们的呵斥，领了几个小孩，围着那辆散架马车撒着欢地闹腾。红鬃马直挺挺地躺在饲养棚的草庵前，两只蹄子僵硬地搁在地面上，另外两只蹄子像木杈刺似的支棱着，斜指向繁星闪闪的夜空。它的肚子鼓涨涨的，一截灰白色的舌头耷拉在微微张开的嘴巴外面，长长的鬃毛湿漉漉地贴在身子上，从唇角边沥拉下来的脏水，将马头下的土滋成了一片软和的稀泥。
　　红鬃马死了，被马车压在寨河里淹死的，死去的红鬃马可怜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声息。它身后的草庵里，花斑马孤零零地站在石槽边，它的嘴被笼头笼着，低低地嘶鸣了几声，花斑马用一只前蹄在地上重重地刨了几下，很像是在自责和忏悔，或者为红鬃马的死去而悲悯。
　　红鬃马是多么温顺的一匹好马啊！在它没有失去生命之前，财叔格外疼爱和娇惯着它，每回卸了套，财叔先让它在场院上舒服地打上几个滚，然后再把它的鬃毛细细地梳理一遍，石槽里早已被财叔拌上了混合着豆饼、麦麸和青草的精料，红鬃马吃的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大家都揶揄说红鬃马是财叔的命根子。
　　我也很喜欢红鬃马。就在红鬃马死去的前几天夜里，我和铁蛋缩在四爷家的门洞里听大人们扯闲篇，连着几天，四爷讲的是关公和他的赤兔马。四爷说关公千里走单骑时骑着赤兔马，败走麦城时骑着赤兔马，赤兔马对主人忠心耿耿，关公被杀后它不吃不喝，郁郁而终。我听得如醉如痴，小脑袋里想象着赤兔马的风采，漫无边际地琢磨着赤兔马的神韵，我甚至萌生出了拥有一匹赤兔马的幻想。铁蛋纠缠着四爷，打听哪里能看到赤兔马，四爷点了点他额头，哈哈一笑，你财叔养的就是赤兔马咧。
　　我和铁蛋于是悄悄溜进了生产队的草庵里。铁蛋皮实，伸手摸了摸红鬃马的脸颊后，他怂恿我也摸一摸，但我却不敢接近红鬃马，更不敢靠近花斑马，毕竟，再温顺的马也是会尥蹶子的危险动物。可实在抵挡不住心里对赤兔马的诱惑，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试探着慢慢伸向石槽后面的红鬃马。正在吃草的红鬃马忽然停止了咀嚼，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它仿佛明白了一个小孩子的善意，也好像领悟了一个小孩子的愿望，红鬃马友善地将头伸了过来，轻轻触碰着我的额，将热乎乎的鼻息温柔地喷在了我的脸颊上，痒酥酥地。
　　但是现在，刚刚和我亲近过的红鬃马却死了，毫无征兆地带走了我的美妙经历，也带走了我藏在心底那个关于赤兔马的秘密，我不知道大人们会如何处置死去的红鬃马，小小的我，无奈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眼看快秋收咧，拉粪、运粮食、犁地，都是力气活，少了一匹马，社员们要多出冤枉力咧？耽误多少事咧？二怪是生产队里的浪荡货，正经事儿里寻不见他，煽风点火出馊主意，二怪有一套腌臜本事。
　　这话俺就不爱听！红鬃马活着，不见得有人少干活，马死了，也不见得有人多干活。大集体里混日子，出工不出力的人多咧。四爷从嘴里抽出旱烟袋，对准地面上的半截砖头梆梆梆地猛磕了几下。
　　红鬃马是被花斑马拖累死的，老财还差一点跟着丢了命，没功劳得有苦劳，社员们可不能看着老实人吃亏咧！一块没有燃尽的烟灰掉在了地面上，有一丝猩红，像是四爷心里无法排解的郁闷。
　　活人能叫尿憋死？事大事小，到跟前自了。可这死马咋办？天太热，隔一夜马就臭了，臭肉卖不上价钱，也不好吃。刘伯做过生产队的大锅饭，三句话不离本行，大家的目光再一次被吸引到了红鬃马身上。
　　老把式，当着大家伙的面你得表个态，咋办吧？队长指了指窝在角落里的财叔。
　　那咋办咧，能咋办咧，唉扣我一年工分吧，马在我眼皮下死的，我得认下！说着这话时，财叔看了看一旁的水莲婶子，他的声音低得像一只从人群中飞过的苍蝇。
　　中！俺没意见。中！俺也同意。香喷喷的马肉是眼下最实在的诱惑，撩逗着社员们欠缺油水的肠胃，已经许久没有大快朵颐的人们，心里都在惦记着即将到嘴的马肉，有几个人去真正关心倒霉的财叔呢。
　　你这败家的，俺娘儿几个跟着你算倒大霉了！场院里响起了水莲婶子的啜泣，拖着哀哀的哭腔。
　　红鬃马就这样被决定了死后的命运，开膛破肚，扒皮剔骨，最后饕鬄一张张决定了它命运的嘴。刘伯他们为杀马忙得一塌糊涂，几个长舌头妇女为如何公平分马肉斤斤计较着，似乎没有人心疼那匹为生产队出过力流过汗的红鬃马，或者地里将要成熟的庄稼，收秋后还要深耕的土地。
　　奶奶的，生产队早晚要被吃嘴精们败喽！不如早点分田到户，各过各的日子！四爷愤愤地嘟囔了几句，背着双手离开场院，叹息着走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红鬃马飞扬着长长的鬃毛，飘逸着向我奔跑而来，远处残阳如血，天上仿佛燃着火焰一样，空气中有一股莫名的味道
　　天亮后，我壮着胆子到场院上看了看，几根肋骨挂在西厦房的屋檐下，一阵风吹过，沾着血丝的骨头轻轻摆动了几下，像是红鬃马幽怨的魂。
　　午饭前，马肉的香味在村子里弥漫起来，正在煮肉的娘，听二奶奶说花椒叶可以解马肉的草腥味，还能提香，从家门口的花椒树上采摘下两大把花椒叶，淘洗干净，娘打发我给水莲婶子送过去一些。
　　我拿着一把花椒叶进了水莲婶子家，水莲婶子家只有她一个人呆坐在院子里，没有看见财叔的影子，水莲婶子面前放着一只木盆，木盆里搁着几块马肉，马肉的颜色和她的脸色一样难看，暗红暗红的。
　　第二年秋天，我们生产队要解散时，大家都商量着把花斑马卖掉，每家都能分上一点钱，财叔却死活不同意卖马，撂下一句谁敢牵马和谁拼命的狠话，放弃了生产队分给他家的所有东西，财叔只把花斑马牵回了家。财叔的执拗加上花斑马的暴脾气，避免了它被镇上屠户宰杀的命运。
　　花斑马好像知道财叔救了它一命似的，它架着马车不知疲倦地干活，感恩一样追随着财叔到处搞副业，我小学毕业那年，财叔家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起了三间青砖大瓦房。
　　我上高中那年，花斑马死了，病死的。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花斑马干活了，财叔家有一辆拖拉机，挣钱和地里的活根本用不上花斑马，大部分时间里，花斑马在石槽旁悠闲地咀嚼着草料，啥也不用干。可财叔依然养着花斑马，水莲婶子骂财叔是神经蛋，财叔也不还嘴，牵着花斑马出门遛马去了。
　　死去的花斑马没有走汤锅，财叔把它埋了，起了一座土堆，就在村子东边的黄土岗上，我们都叫它马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