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怕的动词

　　我从小就学会干农活，而且基本上是无师自通。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放牛差不多是必不可少的，也是所有农活里最轻松的一种。那个时候还有生产队，牛是集体的，属于公共财产，小孩子放半天牛，可以挣3分工分。我们家没有姐妹，几个兄弟都比较懒，且调皮，经常不着家，也干不了挣分多的工种。
　　我干的第一种农活是放牛。记不起从几岁开始，好像是刚上小学一年级，我就经常牵着家里的那头小青牛去坟地放牧，有时候也会去田埂放。相比而言，我更愿意去坟地放牛，把牛牵到目的地，将牛绳子扔下，任由牛吃草，时间一到，牵牛回家，3分工分就到手。但坟地没有绿草，全是干枯的荒草，时间到了，牛还没吃饱，把牛养瘦了生产队是要追究责任的，所以不能老是让牛吃个半饱。田埂里的草很茂盛，牛很快就可以吃饱，但我必须始终骑在牛背上，手不离绳，否则，牛会偷吃两边的水稻，如果被社员发现了，不仅3分没了，还要倒扣3分，所以，去田埂放牛，属于逻辑学上的二律背反。
　　放牛是件轻松的农活，但我也为此付出血的代价。不管是去坟地还是田埂放牛，回家前都要牵牛去村口的池塘喝水。池塘很大，从岸边到塘水有个十几米的斜坡，那时候挺调皮的，有一次，牛下坡时我觉得速度太慢，不过瘾，用绳子在牛身上猛抽，牛狂奔而下，我失去了平衡，摔下来，头破了，血流了，父亲带我去公社医院缝了6针。我一直琢磨着，上了高中一年级还不懂立方根，是不是摔伤了后脑的缘故？
　　割草我也干过，那是一种苦力活，我一直怀疑，我的身高之所以长到168就戛然而止，除了营养不良外，可能还有割草的一份功劳。为了多挣工分，我听从母亲的安排，十二岁左右就用单薄之躯去干成人才能干的活。
　　马无夜草不肥，牛无夜草也肥不了。白天放牛相当于我们的一日三餐，而晚上给牛喂草，类似于我们吃夜宵，人吃夜宵容易长胖，牛吃夜草才能长膘。割草，就是给牛准备宵夜的。
　　割草的苦不在于割，而在于挑。割草的地方比坟地远多了，有时候甚至要到几公里外的老乡村割草。那个时候，我体重只有七十多斤，却要挑重达一百斤的牛草。二十斤草记一分公分，割半天草，我可以给家里挣五分公分。
　　搬砖瓦也属于农活的一种。红江大队各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砖瓦厂，我所在的12队也不例外。砖瓦工长期住在厂里，每人每天记12分公分。每次砖瓦烧熟出窑，队长都要安排劳动力去搬砖瓦，成人半天记6分，学生记3分。我长得比较瘦弱，没什么力气，我搬不动砖，只能搬瓦。肚子饿得扁扁的，还要干这样的苦力活，体力很透支，快要放工时，人都要饿昏了，走起路来总觉得脚步很沉重。
　　放牛、割草、搬砖瓦都是湿湿碎（广州话，意思是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的农活，真正考验人的是插秧。如果让我重走一回青春路，我是一百个一万个不答应的。在我的青葱岁月里，插秧一直伴随着我成长的脚步，虽然在广州市生活了几十年，但看到插秧二字，仍然让我心里顿生一股不安和恐惧感。
　　海南的夏季炎热而漫长，天空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拔得很高，气温有点硬，缺乏诗情画意，经常可以听到阳光与玻璃窗相撞的裂响。学校放假后，我就得面对炎热、干燥、漫长的夏季，面对令人恐惧的播种时节。
　　炎热，我从小就读懂这个静止而潮红的形容词，从小就适应南方的气候，适应那种慵懒的脉搏，但我始终不能适应祖祖辈辈赖于生存的一种亘古不变的生产方式：插秧。
　　南方之南没有冬天，一年到头差不多都是暖阳，夏天尤甚。暴晒的日子显得特别漫长，时间凝固了似的，即使是上一秒和下一秒这样的白马过隙，也能窥探到漫长的停顿。那个时候，我们这些插秧半天记3分公分的未成年劳力，其任务是负责打绳子。
　　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宣传标语铺天盖地，甚至出现在残垣断瓦上，可机械化离现实似乎很遥远。夏季漫长，插秧的日子更漫长。所谓打绳子，就是拉一条绳子，3分公分劳动力顺着绳子插秧，每隔半米打一条绳子，妇女们负责在两条绳子间插秧，将绳子间的空白处插满。
　　除了中午在田埂吃饭、偶尔撒撒尿，从早到晚，我都在没住小脚的泥田里插秧。天高云淡，高温像一块巨大的塑料布将我的全身紧紧包裹着，没有风，空气被一股热浪猎杀。我始终弓着腰，左手拿苗，右手插秧，背上仿佛被一块烧红的铁块烙着，虽然看不见那块本该白的地方，但我相信，它肯定和我始终袒露在外的手臂一样黑。
　　我没有御热的帽子，小平头一直暴晒着，坚硬的阳光不停地敲打着我的小脑袋。我低着头，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斥着空洞的痛，这种疼痛，在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有隐蔽的、蓓蕾般的回应。
　　温热的泥田有蚂蝗出没。当我感觉小脚有点针刺的疼痛，抬起脚，上面就会发现有条毛茸茸的蚂蝗吸附着，我不慌张，不惧怕，被这种柔软的环体动物叮咬是正常的，没发现就让它饱餐一顿，之后自行离开，发现了就把它拔下。中午生产队安排一顿午饭，各家带各家的菜，饭是定量供应。一个小时的午饭时间，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初为人母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当众聊起衣服给婴儿喂奶，男人们在旁边聚众抽旱烟或水烟，我躲到一边看书，印象最深是一本儿童小说《林中响箭》，翻了又翻、看了又看，里面的故事情节、特别是精彩部分，几乎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喘息的时间极其短暂，队长一声吆喝，社员们又重新回到田里，一直干到太阳下山才收工。晚上躺在硬板床上，全身散发出一种疲倦、无助的气息，没有心情、没有梦，我成为一具干瘪的标本。插秧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展开，我看见时间一脸凝重的表情，听到它迟缓的脚步声，这一刻和下一刻似乎隔着千山隔着万水，遥不可及。我每天晚上都对着墙上的挂历发呆，厚厚的挂历，几时才能撕得完？！我不停地诅咒着夏天，用一种愤怒的情绪来抵御插秧给我带来的痛苦，我知道，煎熬不可能那么快结束的。整个夏天我都在田地里插秧，到了八月底，我已经被折磨成另外一个人，那些裸露在外的部分，譬如脸、手，还有小腿，都染成了黑色，皮肤张着嘴哭泣。遭遇的普遍性让很多人没有了痛苦感，是的，生活让我对痛苦麻木不仁。南方之南、炎热的夏天，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播种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