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和朋友谈论过去,喜欢写些年少时光的奇闻轶事。某个黄昏时分,我坐在阳台上,柔和的夕阳像一袭轻纱披挂过来,许多陈年旧事一件一件浮现出来,它们将我带回昌化江。这条大河承载着与我一同生活过的众多事物的珍贵印记,因为与它混熟了,阳光和空气都熟稔了我,感觉时间在我身上过得很慢。如今,虽然已经远离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但我时常在闲暇里回忆起多年前开心或不开心、幸福或伤悲的事。 昌化江是海南省第二大河,我家住在昌化江南岸,离江边只有几百米,那里有树有草有沙滩,是我和小伙伴的乐园,大部分闲暇时间,我们都在那里度过,掏鸟窝、摘芒果、抓鱼虾,还有,偷看情侣在草丛里恩爱缠绵。我们来到江边,总是变换方式玩,一玩就是大半天,乐此不疲。 昌化江流经三家村的水域,河床的宽度从一千多米到二千多米不等,东方市属于干旱地区,雨水少,所以有水的河床只有三四百米,严重的旱季,只有一百多米。南岸没有工厂,江水清澈见底,水质特别好,口渴了,我们直接把头扎进水里,喝够了才起来。抓到小鱼小虾,在水里来往拨弄几下,往嘴里塞,鱼虾在我嘴里活蹦乱跳,然后滑向喉咙,味道甜美可口,胜过时下的刺身吃法。 那个时候,我们最喜欢玩的还是光脚走热沙的游戏。夏天,中午的气温达四十度,沙滩上飘着一层热气,仿佛可以听到空气燃烧的噼啪声。我们光着脚丫,在滚烫的沙滩行走,看谁走得远。 输方要在原地站着,等胜方回到岸上的阴凉处,才可以离开,这样看起来,游戏有点恶作剧的味道,但我们特别喜欢这样的玩法,赢的开心,输的也高兴。经常玩,没有常胜将军,而我,因为脚板的皮肉比较薄,不耐热,输多赢少。有一次我被罚站,尽管学蜥蜴在沙漠里跳降温舞,左脚板还是起了个疱,连续几天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我的脚趾好像被那片风景牵绊了,脚好后没多久,我又和伙伴来到沙滩,继续以往的嬉闹玩耍。 后来,对岸的昌化江县大风村建起了糖厂,糖厂每个月都要放电影,于是,看电影成为我心中的一个梦。 平时,昌化江南北两岸的村民来往主要靠一条木船摆渡,坐船要钱,我们身无分文,根本享受不起,再说,渡船早早就收工了。我们从小与水为伴,水性都不错,一口气游个几百米是没有问题的。去糖厂看电影,人数时多时少,有时几个人,有时十几个人,但是,不管人多人少,肯定是没有女的,如果队伍里有女孩子,行动会很不方便的。看电影那天,我们一般都会约好所有伙伴一起横渡昌化江,大家来到江边,脱掉所有衣服,包括内裤,装进一个塑料袋,用一条细绳子绑在头顶上。游到对岸,再把衣服穿上,哼着电影里的某段小曲,奔向放映场。 那个时候,我特别渴望吃肉,但我更渴望看电影。说电影是我的《圣经》、电影是我的天堂,一点都不为过,只要是看电影的事,再大的困难都能克服。当时流行的基本上都是黑白电影,里面的许多经典台词,耳熟能详,终身难忘,如《侦察兵》:不敢,不敢,王德彪。炮弹离炮位太远了。《地道战》:高!实在是高!《闪闪的红星》: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三家村后面那段江水,宽窄不一,偏东方向有一段河床比较宽里面耸立着一座长满石头的无名山。那个时候,村里人缺钱少粮,他们修建房屋都会去那里采石。我家从租屋搬出来,一直住在一间茅草房,每次刮台风,草房都要在风里雨里经受考验,全家人提心吊胆。当父亲决定修建瓦房,我们都举手赞同,并以实际行动来支持这一决定。 去无名山采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名山所在的河床比较宽,水深湍急。和其他村民一样,父亲用木头编制一副木排,用来运送炸药、雷管、铁杵等物品。那时我还小,帮不上什么忙,但我喜欢看炸药爆炸时的情景。炸药装好之后,留下一个人负责点火,其他人躲到远处的安全地方。一声巨响之后,只见石头在空中飘洒,纷纷扬扬,等一切安静下来,大人们就去捡石头,装进箩筐,抬上木排,运到岸边,然后用牛车拉回家。 采石时有意外发生,村里有个男的,点燃导火索后,不小心摔了一跤,引线烧完了,他还没能躲到安全地方,一块尖锐的石块追过来,击中右手,整条手臂被迫切除,成了残疾人。这个男人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孤苦伶仃终老。我也亲身经历过一次险情。木排满载石头回上岸,在水中央失去了平衡,整个木排沉水里,我第一个游上岸。父亲舍不得那些石头,试图托起木排,拉上岸,但因体力不支,只好放弃。第二天,父亲重新找木料编制木排,又去无名山。建好一间瓦房,不知道要去无名山采石多少次。 因为雨水少,大部分时间,昌化江像一只温顺的绵羊,安静地躺在那里。昌化江下游虽说平日干旱少雨,台风却是两三年造访一次,有时是弱台风,有时时强台风。如果是后者,会带来大量的台风雨,形成洪水。滔滔江水从上游奔流而下,冲向北部湾,注入南海。昌化江整个河床注满了水,一片滔天,烈性显露无余,此时,它简直就是一头猛兽,令人惊恐,望而却步。然而,有人期待看到这样的场景。水面上有许多漂浮物,如木头、树枝,板材等,这些都是有用之材,只是要在湍急的江水里打捞上岸,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弄不好要被江水冲走,拿自己的性命喂鱼。 能够投身激流之中是真的猛士,父亲也当了一回猛士。父亲身材偏瘦,水性很好,那年台风过后,江水差不多漫到村口,父亲和同村的几个人跳入江中。运气还不错,父亲捞起几根木头。那个年代,砍伐树木是一种犯罪,有钱都买不到那么好的木材,所以,父亲对自己的胜利果实倍加珍爱,连续几天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对着那几根木头比比划划,有时自言自语。过了一阵子,父亲请木工师傅上门,打造了一张床。之后,父亲买来油漆,将床刷成红色,他说这是我以后的婚床,要好好爱护。那个时候,我刚上初中,结婚这样的事,太遥远。父亲的话,现在听起来有点可笑,然而在当时,已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尽其所能。 我的年少时光基本是在昌化江南岸度过,我熟悉昌化江的潮起潮落,熟悉那片承载着我们欢声笑语的河沙。还有昌化江上面的天空,经过江水多少年的蒸发熏染,似乎与其他地方的天空不一样,即使看不见江水,我也可以在远处分辨出那片天空,它总是那么晴朗、祥和、高远。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不管身在何方,我的呼吸总是带着江水的气息和沉积砂的温度,我仍是那个在江边流连忘返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