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兴业银行鲁政委高碳产业的企业家不必过分恐惧碳中和

　　作者章伟升
　　编辑李红冰
　　来源亚布力内参
　　现实总是不朝人们预期的方向发展。
　　2022年，联合国IPCC报告发出最严峻预警，逆转气候灾难的时间窗口正快速关闭，当前全球必须大力减碳。中国宣布双碳目标之后也掀起一股碳中和热潮，银行等金融机构纷纷预警，煤矿、火电厂等巨额的高碳资产将面临贬值或搁浅的风险。
　　但现实是，《银行巨头与气候乱局》报告指出：自2016年《巴黎协定》生效至2021年，全球最大的60家银行对化石能源产业的投资累计高达3。8万亿美元。仅2021年，融资就达到7420亿美元，其中最大资方仍然来自美国，中资银行对于煤电行业的融资支持也不降反升。
　　随着全球经历大面积电荒、俄乌战争之后，传统能源在多国重回高位，2021年我国煤炭产量、进口量、消费量和价格均创近年或历史新高。
　　这个充满矛盾和悖论的现象该如何理解？双碳目标下，钢铁、水泥、火电等传统高碳产业与风电、光伏等新能源，未来是什么样的发展进程与趋势？
　　近期，兴业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华福证券首席经济学家鲁政委领衔出版的新书《碳中和与绿色金融创新》，梳理了绿色金融的发展与实践。随后，亚布力论坛《亚布力内参》与鲁政委做了一次对谈，解析气候变化与能源转型的困局与出路。
　　鲁政委兴业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华福证券首席经济学家
　　以下为《亚布力内参》对话鲁政委的内容：
　　亚布力论坛：原来银行业一个普遍预想是，随着双碳目标推进，中国的高碳资产搁浅或贬值风险很大。但经历去年大范围电荒之后，中央提出能源转型要先立后破，俄乌战争也给世界能源供给带来新挑战。那么，银行对高碳产业的风险与资产价格评估，会有变化吗？
　　鲁政委：碳中和对全球来说都是新课题。最近两年我常开玩笑说，我们短短几十年人生里，见证了很多百年一遇的事，比如百年一遇的金融危机、疫情，碳中和也是前所未见。自人类有记忆以来，从未摆脱过对碳的依赖，从远古的钻木取火，到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都是以化石能源大规模使用为代表。碳中和要把人类社会存在、发展的根基全部换掉，历史上哪有过？大家都没做过，没有经验，需要在过程中加深认知，也难免走一些弯路。
　　亚布力论坛：你是说，银行对高碳资产的认知走了一些弯路？
　　鲁政委：我们之前觉得新能源好，高碳资产不好，于是开始搞新能源替代，结果出现大面积缺电。大家不可理解，风电、光伏装机容量一直在上升，怎么就缺电了？后来在使用中体会到，新能源高度不稳定，装机容易，裸机发电也很便宜，但其波动很大，要方便地用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不那么便宜。
　　第一，风电、光伏发电有间歇性。一个规划发电量100万千瓦时的新能源电厂，真正的发电量可能只有三分之一，因为它受风力大小、光照时长等自然条件约束。如果简单地建起一座100万千瓦时的新能源电厂之后，就把一座同样100万千瓦时的火电厂被推倒，等到真需要用电时，就会发现新能源补不上。
　　第二，新能源波动性大。电厂发电之后，需要将电传输到电网上，然后输送给用户。现在电网只能承受一定范围内的电压和频率波动，如果波动太大，电网会崩溃，就像一个人的血管，只能承受一定范围内的血压变化。火电非常平稳，而新能源波动性太大，致使离开火电调峰或储能的新能源大规模消纳至今是难题。
　　亚布力论坛：近几年，银行对高碳资产的表态都谨慎、悲观，但是有报告指出：仅2021年，全球最大的60家银行为化石能源行业注入的资金，就达到7420亿美元，其中最大资方仍然来自美国，中资银行对于煤电行业的融资支持也不降反升。这是因为他们对高碳资产的价值仍有信心吗？
　　鲁政委：原来大家认识比较初级，总觉得新能源和化石能源现阶段就是彼此完全替代的关系，简单地把煤电视为很快就要被消灭的高碳资产，而现在发现两者还得共存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是现阶段就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当然，未来可能有新的消纳技术诞生，比如智能电网，电网能自动调峰调频、平稳运行。理论上可以做到，但那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工程，是远景。
　　亚布力论坛：所以银行对高碳产业的态度与风险评估，有所回调？
　　鲁政委：当初大家测算有多少高碳资产搁浅，不管模型多复杂，核心逻辑就一点，如果将来独立的新能源使用起来能够更便宜，化石能源就会毫无市场竞争力。这里的关键是，新能源到底什么时候能具有独立的竞争力，不需要火电调峰也能运行，而且成本、价格更低。现在考虑了调峰、储能等之后的新能源发电，并没有那么便宜。此外，还得看将来碳税、碳价有多高。
　　亚布力论坛：现在大家都在寻找新能源电力的消纳方式，比如分布式。
　　鲁政委：分布式是眼下的一个解决途径，比如每户楼顶装一个光伏板，自己发电自己用，不干扰公共电网。但从技术上讲，它必须配储能，储备一些电量等没太阳、没有风的时候用。现在常说新能源平价上网，其实它仅仅是指裸机发电的平价上网，如果配上储能，新能源的成本和价格就上来了，还不是那么便宜。
　　另一种解决途径是扩大分布式的覆盖范围，比如一个居民小区、一个产业园共用一座分布式发电站。但总体上，分布式都是规模不太大的。
　　从大规模来说，中国的风电、光伏发电基地主要在西北，西北相对缺水，无法都用抽水蓄能调峰，而用电需求主要在东南、沿海，如果要大幅度提高新能源占比，仍需上电网输送，这么一来就得靠火电来调频调峰。
　　亚布力论坛：2022年，联合国IPCC最新报告发出最严峻预警，逆转气候灾难的时间窗口正快速关闭，当前必须更大力度减碳。但是现在从全球看，人类做不到迅速减排降碳，对吗？
　　鲁政委：这里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经历过去两年全球碳中和热潮之后，连那些致力于推动绿色发展的国际组织，都在提出新的融资方法转型融资。
　　等到2060年，钢铁、化工、水泥等高碳产业的产品，是不是可以全部淘汰不用？至少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可能无法实现。如果到时还需要这些产品，唯一办法就是让它们降碳，哪怕做不到零碳排，达到低碳排也行，这些也应该成为银行融资大力支持的对象。
　　比如水泥，现在就是高碳排放的，但有一种新技术可以降低碳排放，把矿渣、粉煤灰、高岭土以及其他几种矿物质合成在一起，直接浇灌凉水，凝固以后与水泥的性状相似。但它的成本比水泥贵一些，其更大范围、更广泛领域内的使用性能，还需要时间验证。
　　亚布力论坛：碳中和大潮下，很多企业家压力很大，尤其是高碳产业的企业家，有些已经做好彻底放弃原业务，向新兴行业转型的打算。在你看来，企业家要如何理解高碳产业的发展趋势？
　　鲁政委：企业家面临的环境一直在变，碳中和不过是一个新变量而已，而且它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不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从事高碳产业的企业家，大可不必对碳中和感到恐惧。
　　真正的挑战是，企业家必须对进化保持开放和学习的心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比如你在水泥行业，就关注这个领域有什么新技术，对新技术既不要恐惧，也不要排斥，在引进它的过程中充分评估经济性，同时保持企业财务状况稳健。如此一来，无论环境怎么变，你都能活下去。
　　不管是什么新技术，竞争到最后，都是比谁更具有经济性。如果你采用最有效率的技术，企业财务杠杆又是稳健的，那还怕什么呢？
　　亚布力论坛：金融业是对碳中和高度敏感的行业，中国宣布双碳目标以来，银行业态发生了什么变化？
　　鲁政委：习总书记说，实现碳达峰、碳中和是一场广泛而深刻的经济社会系统性变革。这意味着，双碳与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与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密切关联。系统性变革不是一夜发生的，它从酝酿、发起到结束，是一个漫长过程。双碳目标宣布至今不过两年，这么短时间内，期待操作层面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是不切实际的。
　　但是我看到了一个最重要的变化，以前很少人谈绿色金融，现在很多人言必称绿色金融。我们团队前阵子出版新书《碳中和与绿色金融创新》时，我说过一句话：我希望这是一本宣言书，它宣告绿色金融从专有知识变成普通知识。绿色金融从神坛开始走下来，就是一个巨大进步，从银行到企业，大家不仅都知道，而且都想做，我们的愿望就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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