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赫明明,威武英明周宣王, 王命卿士,命令卿士征徐方, 南仲大祖,太庙之中命南仲, 大师皇父:太师皇父同听讲: 整我六师,整顿六军振士气, 以修我戎。修理弓箭和刀枪。 既敬既戒,告戒士卒勿扰民, 惠以南国。平定徐国惠南邦。 王谓尹氏,王命尹氏传下话, 命程伯休父:策命休父任司马: 左右陈行,士卒左右列好队, 戒我师旅。训戒六军早出发。 率彼淮浦,循那淮水岸边行, 省此徐土。须对徐国细巡察。 不留不处,大军不必久居留, 三事就绪。任毕三卿便回家。 赫赫业业,威仪堂堂气概昂, 有严天子。神圣庄严周宣王, 王舒保作,王师从容向前进, 匪绍匪游。不敢延缓不游逛。 徐方绎骚,徐国闻讯大骚动, 震惊徐方,王师威力震徐邦, 如雷如霆,声势恰似雷霆轰, 徐方震惊。徐兵未战已惊慌。 王奋厥武,宣王奋发真威武, 如震如怒。就象天上雷霆怒。 进厥虎臣,冲锋兵车先进军, 阚如虓虎。吼声震天如猛虎。 铺敦淮濆,大军列阵淮水边, 仍执丑虏。捉获敌方众战俘。 截彼淮浦,切断徐兵溃逃路, 王师之所。王师就地把兵驻。 王旅啴啴,王师势盛世无双, 如飞如翰。行动神速如鸟翔。 如江如汉,好比江汉水流长, 如山之苞,好比青山难摇撼, 如川之流,好比洪流不可挡, 绵绵翼翼,连绵不断声威壮, 不测不克,神出鬼没难估量, 濯征徐国。大征徐国定南方。 王猶允塞,宣王计划真恰当, 徐方既来,徐国已服来归降。 徐方既同,纳士称臣成一统, 天子之功。建立功勋是我王。 四万既平,四方诸侯既平靖, 徐方来庭。徐君朝拜王庭上。 徐方不回,徐国从此不敢叛, 王曰还归。王命班师回周邦。 (程俊英译) 【注】虎臣:古代战争的冲锋兵车,如后世的敢死队。阚(han)如:阚然,虎怒的样子。虓(xiao):虎叫。啴啴(tan):众盛的样子。苞:茂。引申为攒聚。猶:同猷谋划。允:确实。塞:踏实。回:违抗。 周宣王时,徐国(故城在今安徽泗县北,属于夷淮中的一个大国)叛乱,宣王率兵亲征,平服徐国,取得胜利。这首诗就是叙写这件事。全诗共六章,一章写命南仲为大将,皇父主管军事;二章写命休父为副;三章写宣王亲征并赞扬王师的威力;四章写战伐;五章写军势之盛;六章归美于王并叙胜利班师。 诗言志的最早意义实际上是载道,记事。诗本来是一种氏族、部落、国家的历史性、政治性、宗教性的文献,而并非个人的抒情作品。《大雅》和《颂》就带有这种性质和痕迹。(参《美的历程》)只是到后来,在这些基本功用是载道或记事的文件中,才逐渐滋生了一种与文件异质的因素,即在记载事件时诗人又表达着自己的情感。这样,文件中就产生了文学,诗言志中就渗杂了诗缘情。《常武》正是这样一篇由文件到文学,由记事到抒情的过渡中的作品。 此诗的一二章,写宣王如何命将,如何指定行军路线,如何告诫军队不得扰民,都是据史实直接记录,它写得十分详尽,连在什么地方命南仲,又令什么人传话都一笔不苟的记下来。作为历史文件,这倒是够清楚的;但作为文学,这两章却是分外枯燥乏味的。因为它只是客观史实的再现,而缺乏诗人情感的表现,它是史,却非诗。 但第三章就不同了,作为历史,这章照例记录了宣王亲征并写了王师的威力。但这王师的威力并不是正面实录王师如何强大,如何严整,而是先从侧面落笔,说这王师走得很从容,很安行(王舒保作),但这从容安行又不是怠缓,不是在游逛(匪绍匪游),这是一支前往平叛的军队,在这从容安行中显出了这支军队的信心和力量,这是两军交战前的好整以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些尽在不言中。作者接着又从对面落笔,从徐方的反应中来写王师。作为历史文件,诗人本应刻写徐方在王师前来时如何布置,如何对应,但是,这时诗人已跳出了文件功能的束缚他,把那史家所要求的直录弃之不顾了,对于徐方的反应,他只用了两个极概括的词,一个绎骚,一个震惊。王师始出,走得那样从容安祥,而徐方之人皆已骚动不安,如雷霆作于其上矣!因而,为突出王师的威力,诗人兼用了陪衬和反衬。前者是用王师的从容安行从侧面来陪衬出王师的严整,显示出王师的蕴而不发的内在的力,后者是用徐方的震惊从对面来反衬出王师的强大,显示出王师的即将展露的由内而外的力。读完全章,作为文件,王师的威力究竟具体怎样,我们或许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但作为文学,我们却体会到那种威力的强大震撼力量,诗人表达了他对王师的赞颂之情,也激起了我们的共鸣。这就够了! 还能看出这种文件与文学的区别的,或许是第五章。这章写军势之盛,但究竟怎么盛,作者只用了一些比喻,说军队如飞,如江,如山或者用了一些概括的说明,说它众盛(啴啴),说它不可战胜(不克)等等,作为历史文件,我们至少也说它是不具体,不清楚的。但作为文学,这章却是全诗中最光彩的珠玑。诗人在这里不是单纯记录有关军队的史实,而主要是表现自己对这支军队的情感,诗人不再冷静的叙述,而是满怀激情的歌唱,唱出王师的声威,唱出王师的神速朱熹解此章云:如飞如翰,疾也。如江如汉,众也。如山,不可动也。如川,不可御也。绵绵,不可绝也。翼翼,不可乱也。不测,不可知也。不克,不可胜也。(《诗集传》)因而,这章从总体上看,诗人把他的情感客观化,凝固在那些排比的博喻(如江,如山等等),那些当句对的否定(不测不克),那些一再出现的叠字(啴啴,绵绵等等),上面,用这些带强烈情感色彩的排比句,否定句,叠字唱叹来构成了一个又一个情感的浪头,构成了全章激昂高亢的情感基调。分开来看,作者每用一二字就写出了军队的一个方面,一字也挪动不得,一字也替换不得,又显出了作者在炼字上的精警和功力。 这三、五章之所以成为全诗中最成功的审美片断,这三、五章之所以不同于一、二章,关键在于一、二章主要是客观地记录下事件的经过(史),三、五章尽管也记录着事件,但其中占主导地位的不是对一件事进行纯客观的记录,而是主体的掌握方式与情感,是响彻在诗句中的欢乐与激昂,歌颂与赞扬(诗)。前面分析的那些具体的艺术手法,都是为着这个表达情感的目的服务的。四、六两章也是史与诗的交织,其中既有史实的记录,如截彼淮浦,王师之所。王猶允塞,徐方既来。我们明白了在淮水沿岸截击徐兵,明白了宣王计划好,徐方归降了,如此而已。老实说,这些文件性质的句子实在还是干燥无味的。真正称得上有审美价值的还是它的情感表现部分。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有赋有比,赋中又有点(王),有面(虎臣),比中又有天上(震),有地下(虓虎),儿笔就勾勒出一个群情激奋,威武雄壮的进军场面。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徐方不回,王曰还归。先铺垫上四方,再在其中突出徐方,同一个徐方,又反复强调它的来庭,不回,在这天下平定,反侧为顺的大一统局面中,才郑重点出:王曰还归!一付放眼四顾,踌躇满志,酣畅淋漓的情态跃然纸上!一部《诗经》,本身就存在从最早意义上的言志的文件(《颂》、《大雅》),到缘情的文学(《小雅》、《国风》)的进展,《常武》正是这个进展过程中过渡性的作品,故它身上具备着亦此亦彼,由此及彼的特性。对于这类诗,要把它放到整部《诗经》从押韵的典籍到唱叹的篇什的过渡中才能把握到它的文学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