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笔之前是犹豫

　　偶尔写诗，臭要饭的对我说：石头，我更愿意看你写小说。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聊过天，甚至很多年没有留过言，偶尔我去他的空间看一眼，他到我的空间转一转，然后走开，各忙各的。
　　我们都是成都人，打过一次电话，从来没有见面。
　　转眼又是两年，我依旧没有写小说，但我突然想起他跟我说的话，石头，我更愿意看你写小说。
　　我是愿意写小说的。
　　至少上中学的时候就有想过，那时候思想格外单纯，都没有谈过恋爱，想暗恋一场，却没有遇到称心如意的男生（哈哈，其实真的不敢啦）。
　　我的偶像是秦始皇、武则天，是艺术家MartinVonOstrowski用大便画出的希特勒，和被后世誉为卑鄙的圣人的曹操。
　　我那时候还没有记起沼气池里的异类，写文章的时候只好写《房顶上的狗》，因为觉得幼稚，用了另一个笔名无泪，而写《嘿，兄弟》的时候，则一度更名为灰娃6891。
　　那时候南楼安静、沧桑、伫立在北楼对面，午休的时候一对高一的情侣站在教室后门接吻，引得北楼的初中生们一片哗然，口哨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自那以后，我常常注视南楼，目不转睛。
　　它冰冷的墙壁爬满岁月的斑驳，像一张沉着的面孔，也注视着我，深邃的眼神直烙进我的心里，让我觉得我还没有看透它，它便已经看穿了我。
　　我开始在日记本上写故事，像写日记一样按下当天的日期。
　　写了很多，但我没有写老宅子面前的那片自留地，而是从六婶奶奶相亲开始，到小姑婆说她一定是在苦瓜地里出生。
　　我听说过爸爸悲催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以及妈妈出阁前那段18年的两小无猜。
　　那时候我觉得年轻就应该忧愁，因为既愁不坏身体，也愁不老容颜。
　　对女孩子来说，略带忧愁是一种气质。
　　他们说：觉得你很像三毛，但是你为什么不写小说呢？
　　我说：我还没有找到我的荷曦。
　　我只是巧合般骨子里藏着忧伤，灵魂里装有欢快，皮囊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小说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侥幸来到这个世间以后，去过一些地方，遇过一些人，听过一些故事，有过一些经历。
　　比如六婶奶奶，她已经八十岁高龄，佝偻而和善。
　　然而谁能想到，过去的几十年里，别人对她充满厌恶和鄙视，背地里咬牙切齿地叫她钟瞎子。
　　我对六婶奶奶的印象始于三四岁。
　　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她为什么会与我们同住，我是说她是老六的媳妇儿，而我爸爸，是老幺的儿子。
　　六婶奶奶养了一头猪，拴在我们家水缸旁，她每天总会拿竹嘎打猪，一边打还一边骂，竹嘎上蘸的猪屎猪尿与泥巴混合之后便自然而然地飞进我家水缸。
　　很让人恶心，对吧？然而还不止呢！再举一件小事。
　　她有一片在路边的橘子地，橘子成熟的时候，每次小伙伴们从她的地边喧嚣而过，紧接着便会引来她的追骂：狗日的豆子鬼崽崽，又想偷我的柑子
　　如此种种。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爸爸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六婶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五官标志、身材高挑、丰满匀称，她和其他少女一样渴望美好的爱情、幸福的婚姻，和圆满的家庭。
　　唯一的不足，是她家穷。
　　而我老爷家，富豪说不上，却也富裕，养活11个儿女全然不是问题。
　　本来六爷爷也一表人才，只是败给了病魔，二十岁出头却一副形枯体槁。
　　在两家长辈的一番磋商之后，我爷爷，一个高个子的白净书生代替他六哥坐在六婶奶奶面前应付相亲。
　　结果在意料之中，貌美如花的六婶奶奶看上了我玉树临风的爷爷。
　　于是两家立马择了个黄道吉日，便各自回去准备你娶我嫁。
　　六婶奶奶不知道火坑已经为她挖好，只等日子一到，众人齐手，把她推下去。
　　她满心欢喜，迎来拜堂成亲之后，新郎竟然变成了一个病入膏肓的活死人。
　　那年六爷爷不过二十出头，但他的病已经重到令郎中束手无策，老爷也是无奈至极转而去求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半仙。
　　半仙惜字如金，只说了两个字：冲喜。
　　冲喜！
　　老爷想了想，觉得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好主意，冲走病魔，得个媳妇儿，不久之后，若能再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一举多得，简直是喜上加喜再加喜！
　　然而新婚不久，六爷爷却俩腿儿一蹬，撒手人寰。
　　六婶奶奶自然便成了不祥的女人，被村民公正地判了个克夫的罪名，并传遍几乎整个小镇。
　　爷爷很多年后才低调结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娶了一个身材矮小、体弱多病、不漂亮并且刚离婚的女人。
　　我奶奶在一个令人尴尬的时间足月又有些不够足月生下我爸爸。
　　二十年后，爸爸和妈妈被我爷爷和外公武断而愚蠢地撮合到一起。
　　两年后哥哥出生，又过了两年，尚不足月的我在妈妈的肚子里忘乎所以地折腾了一整天之后，终于惹怒老天，一阵雷鸣电闪，将我从妈妈的肚子里劈了出来。
　　刚开始我不懂事，总认为自己是平凡的，我出生的家庭，生长的村庄，周遭的人，所有我身边的一切都平淡无奇。
　　每个人自然而然的出生，自然而然地成长。
　　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而我们，五岁上幼儿园，六岁上一年级，初中毕业去遥远的城市打工，遇到一个人然后恋爱，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孩子认认真真、安安分分，在命运面前谦卑恭顺地过完一生。
　　但后来我发现了很多特别的东西，于我却不于他们：
　　我出生在计划生育高压时代却没有被罚款；
　　我家有一条忠实而天才的黑色土狗；
　　我在四岁的时候遇见了异类；
　　我掉进粪坑之后没有哭
　　我发现年轻的自己是那么地独一无二。
　　这让我内心无比自豪，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我决定我的人生也不能再由着古老的模式循规蹈矩，我要站起来，听我内心的声音，循着自己的渴求，立地成佛，艰苦奋斗。
　　我又发现了很多特别的东西，我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于他人的经历和故事，每个人心里都有埋葬秘密的自留地，每个人的秘密都不同。
　　开始的时候我像是发现了一个全是宝石的世外孤岛，兴奋异常，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发现啊：原来，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想。
　　但我的开心并没有持续多久，我的思维再次灵光一现，整个岛屿都是宝石，和整个沙滩都是沙粒有什么区别？
　　一切不言而喻，每个人都平凡是普通，每个人都特殊也是普通。
　　那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小说，写我知道的故事，虎头蛇尾，有始无终。
　　很多年后，臭要饭的跟我说：石头，我更愿意看你写小说。我有些心动，但想了很久，却不知再该如何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