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时节,但见那 草衬玉骢蹄迹软,柳摇金线露华新。桃杏满林争艳丽, 薜萝绕径放精神。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香蛱蝶驯。 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 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的望见一村人家。 图片引用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相近,我们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孙去看看吉凶,再作区处。那师父挽住丝缰,这行者定睛观看,真个是: 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 行者看罢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长老催动白马,早到街衢之口。又见一个少年,头裹绵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鸑紥裤,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雄纠纠的出街忙走。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那里去?我问你一个信儿,此间是什么地方?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那个人只管苦挣,口里嚷道:我庄上没人,只是我好问信?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与我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蹭蹬,蹭蹬!家长的屈气受不了,又撞着这个光头,受他的清气!行者道:你有本事,劈开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罢。那人左扭右扭,那里扭得动,却似一把铁钤纮住一般,气得他丢了包袱,撇了伞,两只手,雨点似来抓行者。行者把一只手扶着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凭他怎么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罢。行者笑道:师父不知,若是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才有买卖。 那人被行者扯住不过,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你放了我去罢。行者又道:你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你实与我说你要往那里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这人无奈,只得以实情告诉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十岁,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悦,说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败坏家门,二则没个亲家来往,一向要退这妖精。那妖精那里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教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我这些时不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缠,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期撞着你这个纥刺星扯住,误了我走路,故此里外受气,我无奈,才与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挣不过你,所以说此实情。你放我走罢。 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营生,这才是凑四合六的勾当。你也不须远行,莫要化费了银子。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其实有些手段,惯会拿妖。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烦你回去上复你那家主,说我们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高才道:你莫误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若哄了我,没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带累我来受气?行者道:管教不误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门首去来。那人也无计奈何,真个提着包袱,拿了伞,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于门首道:二位长老,你且在马台上略坐坐,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担牵马,师徒们坐立门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见高太公。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太公骂道:你那个蛮皮畜生,怎么不去寻人,又回来做甚?高才放下包伞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他扯住我不放,问我那里去。我再三不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奈何,不得脱手,遂将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说与他知。他却十分欢喜,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里来的?高才道:他说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太公道:既是远来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里?高才道:现在门外等候。那太公即忙换了衣服,与高才出来迎接,叫声长老。三藏听见,急转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顶乌绫巾,穿一领葱白蜀锦衣,踏一双糙米皮的犊子靴,系一条黑绿绦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三藏还了礼,行者站着不动。那老者见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孙喏?那老儿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这小厮却不弄杀我也?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女婿打发不开,怎么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省事!若专以相貌取人,干净错了。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还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谆谆以相貌为言!太公见说,战兢兢的,只得强打精神,叫声请进。这行者见请,才牵了白马,教高才挑着行李,与三藏进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那高老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 坐定,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三藏道:便是。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还吃得有多少哩!只这一个妖怪女婿,已彀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什么鬼祟魍魉,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个,要招个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不期三年前,有一个汉子,模样儿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了他。一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行者道:怎么变么?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行者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写了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高老大喜道: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但得拿住他,要什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罢。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 老儿十分欢喜,才教展抹桌椅,摆列斋供。斋罢将晚,老儿问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儿道:二位只是那根锡杖,锡杖怎么打得妖精?行者随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迎风幌了一幌,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罢。那老儿即唤家僮,请了几个亲故朋友。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你看他擅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去取钥匙来。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狠得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着胆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行者闪金睛,向黑影里仔细看时,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那 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他走来看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那里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里走。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不多时,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好风 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 凋花折柳胜缮麻,倒树摧林如拔菜。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衔花糜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 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 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行者暗笑道:原来是这个买卖!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飐飐的不绝。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道:真个要来弄老孙哩!即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做个小跌。漫头一料,扑的掼下床来。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么就丢我这一跌?行者道: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个就去脱衣。行者跳起来,坐在净桶上。那怪依旧复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那里去了?请脱衣服睡罢。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那怪果先解衣上床。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行者忽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恼怎的?造化怎么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甚么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那怪道:他打骂你怎的?行者道:他说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所以烦恼。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那怪道:我虽是有些儿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愿意方才招我,今日怎么又说起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鬣。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睡着,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什么法师、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象模样。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他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那个?那怪转过眼来,看见行者咨牙璟嘴,火眼金睛,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行者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了一下。那怪化万道火光,径转本山而去。行者驾云,随后赶来,叫声:那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狱!却说那怪的火光前走,这大圣的彩霞随跟。正行处,忽见一座高山,那怪把红光结聚,现了本相,撞入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行者喝一声道:泼怪,你是那里来的邪魔?怎么知道我老孙的名号?你有什么本事,实实供来,饶你性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来站稳着,我说与你听。我 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不曾养性与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闲里遇真仙,就把寒温坐下说。劝我回心莫堕凡,伤生造下无边孽。 有朝大限命终时,八难三途悔不喋。听言意转要修行,闻语心回求妙诀。 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阙。得传九转大还丹,工夫昼夜无时辍。 上至顶门泥丸宫,下至脚板涌泉穴。周流肾水入华池,丹田补得温温热。 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离龙坎虎用调和,灵龟吸尽金乌血。 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功圆行满却飞升,天仙对对来迎接。 朗然足下彩云生,身轻体健朝金阙。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 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众客。 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 见他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从,东躲西藏心不悦。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 纠察灵官奏玉皇,那日吾当命运拙。广寒围困不通风,进退无门难得脱。 却被诸神拿住我,酒在心头还不怯。押赴灵霄见玉皇,依律问成该处决。 多亏太白李金星,出班俯囟亲言说。改刑重责二千锤,肉绽皮开骨将折。 放生遭贬出天关,福陵山下图家业。我因有罪错投胎,俗名唤做猪刚鬣。 行者闻言道:你这厮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孙名号。那怪道声:哏!你这诳上的弼马温,当年撞那祸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今日又来此欺人!不要无礼,吃我一钯!行者怎肯容情,举起棒,当头就打。他两个在那半山之中黑夜里赌斗。好杀 行者金睛似闪电,妖魔环眼似银花。这一个口喷彩雾,那一个气吐红霞。气吐红霞昏处亮,口喷彩雾夜光华。金箍棒,九齿钯,两个英雄实可夸。一个是大圣临凡世,一个是元帅降天涯。那个因失威仪成怪物,这个幸逃苦难拜僧家。钯去好似龙伸爪,棒迎浑若凤穿花。那个道你破人亲事如杀父,这个道你强奸幼女正该拿!闲言语,乱喧哗,往往来来棒架钯。看看战到天将晓,那妖精两膊觉酸麻。 他两个自二更时分,直斗到东方发白。那怪不能迎敌,败阵而逃,依然又化狂风,径回洞里,把门紧闭,再不出头。行者在这洞门外看有一座石碣,上书云栈洞三字,见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却思量:恐师父等候,且回去见他一见,再来捉此怪不迟。随踏云点一点,早到高老庄。 却说三藏与那诸老谈今论古,一夜无眠。正想行者不来,只见天井里,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铁棒,整衣上厅,叫道:师父,我来了。慌得那诸老一齐下拜。谢道:多劳,多劳!三藏问道:悟空,你去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里?行者道:师父,那妖不是凡间的邪祟,也不是山间的怪兽。他本是天蓬元帅临凡,只因错投了胎,嘴脸象一个野猪模样,其实性灵尚存。他说以相为姓,唤名猪刚鬣。是老孙从后宅里掣棒就打,他化一阵狂风走了。被老孙着风一棒,他就化道火光,径转他那本山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与老孙战了一夜。适才天色将明,他怯战而走,把洞门紧闭不出。老孙还要打开那门,与他见个好歹,恐师父在此疑虑盼望,故先来回个信息。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说罢,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长老,没及奈何,你虽赶得去了,他等你去后复来,却怎区处?索性累你与我拿住,除了根,才无后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谢。将这家财田地,凭众亲友写立文书,与长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坏了我高门清德。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对我说,他虽是食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他与你干了许多好事。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东西,问你祛他怎的。据他说,他是一个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想这等一个女婿,也门当户对,不怎么坏了家声,辱了行止,当真的留他也罢。老高道:长老,虽是不伤风化,但名声不甚好听。动不动着人就说,高家招了一个妖怪女婿!这句话儿教人怎当?三藏道:悟空,你既是与他做了一场,一发与他做个竭绝,才见始终。行者道:我才试他一试耍子,此去一定拿来与你们看,且莫忧愁。叫:老高,你还好生管待我师父,我去也。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说声去,就无形无影的,跳到他那山上,来到洞口,一顿铁棍,把两扇门打得粉碎,口里骂道:那馕糠的夯货,快出来与老孙打么!那怪正喘嘘嘘的睡在洞里,听见打得门响,又听见骂馕糠的夯货,他却恼怒难禁,只得拖着钯,抖擞精神,跑将出来,厉声骂道:你这个弼马温,着实惫懒!与你有甚相干,你把我大门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条,打进大门而入,该个杂犯死罪哩!行者笑道:这个呆子!我就打了大门,还有个辨处。象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又无些茶红酒礼,该问个真犯斩罪哩!那怪道:且休闲讲,看老猪这钯!行者使棒支住道:你这钯可是与高老家做园工筑地种菜的?有何好处怕你!那怪道:你错认了!这钯岂是凡间之物?你且听我道来 此是锻炼神冰铁,磨琢成工光皎洁。老君自己动钤锤,荧惑亲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机,六丁六甲费周折。造成九齿玉垂牙,铸就双环金坠叶。 身妆六曜排五星,体按四时依八节。短长上下定乾坤,左右阴阳分日月。 六爻神将按天条,八卦星辰依斗列。名为上宝沁金钯,进与玉皇镇丹阙。 因我修成大罗仙,为吾养就长生客。敕封元帅号天蓬,钦赐钉钯为御节。 举起烈焰并毫光,落下猛风飘瑞雪。天曹神将尽皆惊,地府阎罗心胆怯。 人间那有这般兵,世上更无此等铁。随身变化可心怀,任意翻腾依口诀。 相携数载未曾离,伴我几年无日别。日食三餐并不丢,夜眠一宿浑无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带他朝帝阙。皆因仗酒却行凶,只为倚强便撒泼。 上天贬我降凡尘,下世尽我作罪孽。石洞心邪曾吃人,高庄情喜婚姻结。 这钯下海掀翻龙鼍窝,上山抓碎虎狼穴。诸般兵刃且休题,惟有吾当钯最切。 相持取胜有何难,赌斗求功不用说。 何怕你铜头铁脑一身钢,钯到魂消神气泄! 行者闻言,收了铁棒道:呆子不要说嘴!老孙把这头伸在那里,你且筑一下儿,看可能魂消气泄?那怪真个举起钯,着气力筑将来,扑的一下,钻起钯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筑动一些儿头皮。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唬得他手麻脚软,道声好头,好头!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孙因为闹天宫,偷了仙丹,盗了蟠桃,窃了御酒,被小圣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宫前,众天神把老孙斧剁锤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也不曾损动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炉中,将神火锻炼,炼做个火眼金睛,铜头铁臂。不信,你再筑几下,看看疼与不疼?那怪道:你这猴子,我记得你闹天宫时,家住在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里,到如今久不闻名,你怎么来到这里上门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里请你来的?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请我。因是老孙改邪归正,弃道从僧,保护一个东土大唐驾下御弟,叫做三藏法师,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高庄借宿,那高老儿因话说起,就请我救他女儿,拿你这馕糠的夯货! 那怪一闻此言,丢了钉钯,唱个大喏道:那取经人在那里?累烦你引见引见。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行者道:你要见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观世音菩萨劝善,受了他的戒行,这里持斋把素,教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得正果。教我等他,这几年不闻消息。今日既是你与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说取经之事,只倚凶强,上门打我?行者道:你莫诡诈欺心软我,欲为脱身之计。果然是要保护唐僧,略无虚假,你可朝天发誓,我才带你去见我师父。那怪扑的跪下,望空似捣碓的一般,只管磕头道:阿弥陀佛,南无佛,我若不是真心实意,还教我犯了天条,劈尸万段!行者见他赌咒发愿,道:既然如此,你点把火来烧了你这住处,我方带你去。那怪真个搬些芦苇荆棘,点着一把火,将那云栈洞烧得象个破瓦窑,对行者道:我今已无挂碍了,你却引我去罢。行者道:你把钉钯与我拿着。那怪就把钯递与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条三股麻绳,走过来,把手背绑剪了。那怪真个倒背着手,凭他怎么绑缚。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却又揪着耳朵,拉着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轻着些儿!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轻不成,顾你不得!常言道,善猪恶拿。只等见了我师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两个半云半雾的,径转高家庄来。有诗为证: 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 一主一宾无间隔,三交三合有玄微。性情并喜贞元聚,同证西方话不违。 顷刻间,到了庄前。行者拑着他的钯,揪着他的耳道:你看那厅堂上端坐的是谁?乃吾师也。那高氏诸亲友与老高,忽见行者把那怪背绑揪耳而来,一个个欣然迎到天井中,道声长老,长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双膝跪下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背着手对三藏叩头,高叫道:师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师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来拜接,怎么又受到许多波折?三藏道:悟空,你怎么降得他来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钉钯柄儿打着,喝道:呆子,你说么!那怪把菩萨劝善事情,细陈了一遍。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个香案用用。老高即忙抬出香案。三藏净了手焚香,望南礼拜道:多蒙菩萨圣恩!那几个老儿也一齐添香礼拜。拜罢,三藏上厅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绳。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其缚自解。那怪从新礼拜三藏,愿随西去。又与行者拜了,以先进者为兄,遂称行者为师兄。三藏道:既从吾善果,要做徒弟,我与你起个法名,早晚好呼唤。他道:师父,我是菩萨已与我摩顶受戒,起了法名,叫做猪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师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实是我法门中的宗派。悟能道:师父,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我丈人家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今日见了师父,我开了斋罢。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荤三厌,我再与你起个别名,唤为八戒。那呆子欢欢喜喜道:谨遵师命。因此又叫做猪八戒。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高老见这等去邪归正,更十分喜悦,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谢唐僧。八戒上前扯住老高道:爷,请我拙荆出来拜见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贤弟,你既入了沙门,做了和尚,从今后,再莫题起那拙荆的话说。世间只有个火居道士,那里有个火居的和尚?我们且来叙了坐次,吃顿斋饭,赶早儿往西天走路。高老儿摆了桌席,请三藏上坐,行者与八戒,坐于左右两旁,诸亲下坐。高老把素酒开樽,满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后奉与三藏。三藏道:不瞒太公说,贫僧是胎里素,自幼儿不吃荤。老高道:因知老师清素,不曾敢动荤。此酒也是素的,请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了道:师父,我自持斋,却不曾断酒。悟空道:老孙虽量窄,吃不上坛把,却也不曾断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们吃些素酒也罢,只是不许醉饮误事。遂而他两个接了头钟。各人俱照旧坐下,摆下素斋,说不尽那杯盘之盛,品物之丰。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师徒们宴罢,老高将一红漆丹盘,拿出二百两散碎金银,奉三位长老为途中之费。又将三领绵布褊衫,为上盖之衣。三藏道:我们是行脚僧,遇庄化饭,逢处求斋,怎敢受金银财帛?行者近前,轮开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我师父,今日招了一个徒弟,无物谢你,把这些碎金碎银,权作带领钱,拿了去买草鞋穿。以后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几个,还有谢你处哩。高才接了,叩头谢赏。老高又道:师父们既不受金银,望将这粗衣笑纳,聊表寸心。三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饼果,带些去做干粮足矣。八戒在旁边道:师父、师兄,你们不要便罢,我与他家做了这几年女婿,就是挂脚粮也该三石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师兄扯破了,与我一件青锦袈裟;鞋子绽了,与我一双好新鞋子。高老闻言,不敢不与,随买一双新鞋,将一领褊衫,换下旧时衣物。那八戒摇摇摆摆,对高老唱个喏道: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行者喝道:夯货,却莫胡说!八戒道:哥呵,不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三藏道:少题闲话,我们赶早儿去来。遂此收拾了一担行李,八戒担着;背了白马,三藏骑着;行者肩担铁棒,前面引路。一行三众,辞别高老及众亲友,投西而去。 图片引用自河北美术出版社西游记连环画 有诗为证,诗曰: 满地烟霞树色高,唐朝佛子苦劳劳。饥餐一钵千家饭,寒着千针一衲袍。 意马胸头休放荡,心猿乖劣莫教嚎。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