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回不去村了。 几天前,当精致的都市名媛灰姑娘脱下华服,收拾好水晶鞋,脑中勾勒着回村过年的田园牧歌时,手机响起一声刺耳的提示音 她的南瓜马车行程被取消了。 这意味着,灰姑娘将继续留在国际大都市广州做高贵精致的公主,只不过在期间,她的身边将不再有家住城里的王子和侍从,只有10平米的空荡荡的出租行宫。 是什么摧毁了南瓜马车? 灰姑娘几经搜索,发现源头是一道政策,叫《冬春季农村地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方案》。 灰姑娘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四个字是甭想回去。 按政策的说法,灰姑娘属于返乡人员,即从外地返回农村地区的人员。因此,灰姑娘想回家就要先做核酸,到了家,还要进行14天的居家健康监测。这还没完,在家的第7天和第14天还要核酸两次。 而且,所有核酸检测都需要自费。实在受不起这等折腾。谁不知道设立过年回家的重重关卡是因为疫情防控呢,但这种方式总是让人不满和难过。 尽管灰姑娘工作的城市和老家都属于低风险地区,但她依然踏不上南瓜马车。 而跟灰姑娘享有共同遭遇的人,还有许多,比如正在键入这行文字的我。 也许是巧合,去年我离开老家回到城里的日期,跟写这篇文章的日期正好是同一天1月27日。 也就是说,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过家了。 今天下午,我打开和我妈的聊天记录,搜索回家的关键词,得到了51个这一年内搜索结果,平均差不多1周就会讲一次。 回看12月初,我尚在计划着过年回家吃点啥。当时对于过年回家的心情,只有满心的期待,无它。 到了1月中旬,随着各地疫情逐渐抬头,回家之路变得有些风云莫测。一位在广州结识的老年朋友跟我说:靓仔,过年回不去家可以去我那儿吃年夜饭,一块逛花市。我笑了笑,说能回家还是要回的。转头,又在跟老妈的聊天中表达了对回家的渴望 想回家,没别的,就是想回家。 不让中国人过年回家,相当于强迫印度教教徒吃牛肉。 但现实有时就是如此让人措不及防。1月20号晚上,春节返乡需持7日内核酸阴性证明冲上热搜。 消息一出,群情激奋。海啸般的人群涌入评论区,把卫健委全员的家人问候了个遍,令其一夜间变成了孤儿乐园。 然而,这波海啸没能持续几天,就遭到了分流。随着开头提到的那条方案的公布,被狙击的返乡人员一下就剩下了农村人,声浪骤减。 城里人松了一口气,农村人们惊呼毒瘤竟是我自己。 回还是不回。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的返乡人员们陷入了纠结。死灰复燃的村长硬核喊话、村里的嘴抹蜜标语,在城里人看来是乐子,但在返乡人员看来却是尖锐中带着残忍。 在策划这个选题时,时间已临近官方定义的春运时间(1月28日到3月8日)。为了更直观地观察这个艰难春节里的返乡众生相,我们先到火车站逛了逛。 广州火车站是间相当有年头的车站,已经将近50岁了。 随着广州南站等新车站的修建,这间老火车站显得更加落伍,被院办碳酸狗戏称为广州村站。 因为设施落后,外加高铁动车车次少,广州站已经逐渐沦为低收入打工人员的专属车站,在流动人口的消费洗礼下,就连广州站周围的店铺也被打上了打工一族的烙印: 比如卖潮汕猪脚饭的店家,也会在门口叫卖新疆清真馕,这不仅是因为打工人口们的饮食多元,更是因为馕便宜、咸香下饭、耐于储存,便于打工人带上即将几天几夜才到站的火车。 在便利店的另一处,院办还见到了一面直冲云霄的方便面墙,几十种口味欢聚一堂,颇为壮观,在这个坐拥海量低收入流动人群的省份里,把泡面视作一种特产完全不为过。 诸如此类的小店还有很多,所谓铁打的小店流水的打工人,所以整个广州站最懂返乡行情的,便莫过于店主们。 所以在正式进展采访前,院办决定先从猪脚饭老板那里探探口风 今年回家的人数咋样? 感觉没有去年这个时候多了。你看我店里,吃饭的人没多少。你是北方人吧?来坐车回家吗? 不是,我回不去了。 待广州也挺好的。起码没你们北方那么冷。老板掸了掸烟灰,继续享受这届颇为冷清的春运给他带来的休息时光。 就在我准备道别老板直接进站时,小店旁一位带着大包小包原地打坐的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带着眼镜,穿着衬衣,孤零零的在路边发呆。 大衣衬衫和劳保鞋的混搭,已经大致透露了他的职业。 简单搭话后,我了解到他原来是晚上八点左右的车,但看时间现在才下午三点左右 似乎在回家这件事上,他早已经急不可耐。于是我直接提问: 兄弟,你也是看了政策后,为了避免被隔离提前回家的吗? 算是一部分原因吧。 我老家那边虽然现在还没要求要做核酸检测和隔离,但现在再不回去,就怕过段时间,万一那出了一个病例,可就麻烦咯,彻底回不去家了。 虽然没有摘下口罩,但提到回家时,他表情明显丰富了起来,口罩都被笑意牵动的有些震颤。 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很想回家。 小哥的家在河南,老婆平时一直在老家带孩子,女儿刚刚三岁,家人都已经差不多快一年没见到他了。 平时女儿肯定是更想她妈妈啦,一年最多就回去三趟,平时只能晚上打打视频电话。 但即便如此,疫情政策和想家,都不是他提前返乡最强烈的动机 提前回家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膝盖受了工伤。 平时在工地做电焊工,老是蹲着嘛,经常腿都没知觉了。所以现在膝盖和腿都不太好,老是疼,必须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了。 因为我们做工地都是跟着工程跑嘛,没有什么强制的规定,所以不想做我就可以放假咯,就能提前走了。不过这下得损失几千块吧。(笑) 听他说完这段话,我有些意外 提前返乡的赛道上固然存在受政策影响的共性,但不少还都有着更现实、迫切的返乡动机。 继续向前走,是广州站聚集人流最多的一片候车空地。 可能是因为广州站年份老设施简陋,现场的管理总体比较松散。不像高铁站那样连下车、停车都需要掐着秒,车站外,四处都是瘫坐着的返乡人。 因为每年打工的地方都不固定,很多人的行李都相当简陋。 看似是大包小包,其实只有简单的衣物洗漱用品。更多的人,连皮箱都没有,两个编织袋一个装满衣架的塑料桶,便是全部行囊。 湖南大妈是诸多候车返乡人中最从容的那一位。 当我还在纠结要不要垫个塑料袋再坐下时,她干脆在空地中央席地而躺,几件大衣和编织袋上便算是一张行军床。 赶车旅客的脚步声时不时便从她耳边响起,车站喇叭更是时不时便嚷嚷一次铁路信息广播。但她依旧只是假寐,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看她如此坦然似乎又确实什么都不在乎,我本以为她可能懒得搭理我。 试着在她旁边坐下,结果我刚开口问她姐你也是赶着过年回家吗?,她就突然精神了 她一把拉下先前半遮在鼻下的口罩,语速飞快的开始回答问题。说到关键处,还直接起身用手比划了起来: 遗憾的是阿姨虽然很动情,但我却因为听不懂方言,而全程只能保持微笑并不断点头,再在说话间隙飞快猜测刚才那段话是什么意思。 大姐说自己是湖南人,虽然四处打工,但每次都是和家人、亲戚、同乡一同前去某个城市,彼此一直都有照应,所以我一直都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说家乡话。 最后靠连猜带蒙,我才大概搞明白了大姐为啥要这么早就赶着返乡。 虽然大姐不怎么用手机,但提到疫情期间的返乡政策,她却比谁都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政策,疫情期间我们很多人要么就早走,要么就不走,工厂那边但凡你不走,最近工资都全部涨价,一个月能拿5000块钱左右。 而问及她现在就回家是不是因为政策时,阿姨却和刚才的小哥一样,说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今年因为疫情,本来挣的钱也不多,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明年?明年可能都不来广州了。 今年我55,女儿30多了,我妈都80了,早点回去还能照顾一下她。 说到这我才仔细端详了一下大姐,发现原来她黑发原来是染的,发根处早都泛起了白。要说有哪里没有改变,大概是她选择努力生活的那一面。 从广州带上车的有一包鸡翅和一些零食,即便今年收入不高,但列车发车前一天,她还专门去海鲜市场买了二十几斤的虾米 从家里连夜开始晾,一路晾到了火车站空地,一阵风吹过,隔两米都能闻见一股海鲜味。 还没等我提问,大姐干脆直接站起来走到我旁边,激情解说起了这些虾米到底要怎么吃。 因为方言,我还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能听到几个零碎的关键词: 特产、煲汤、特别香!。。。。。。 那一刻,她就像已经回到了湖南老家一般,正在向两个不懂事的小辈一边解释这是什么,一边炫耀手艺,并为此感到真切的自豪与幸福。 尽管车站中多是逐渐被互联网时代抛弃的中老年人,但对于返乡政策这种关系到每个人福祉的信息,他们还是了然于胸并做出了提前返乡的行动。 由于他们从事的职业大都流动性强,没有固定的合同,因此虽然收入不高,但贵在比办公室坐班的你我享有更多的跑路自由。 为了再结识些因为政策决定提前回家的年轻人,院办决定暂时告别广州站,来到了广州最大的火车站广州南站。 对比广州村站,广州南站的规模显然更符合这座城市的发展阶段。 而在这里乘车的人群里,明显多了许多年轻的身影。因为站内空间很大,在站外广场上坐着的人,明显比广州村站那边少了许多。 尽管同为年轻人,但比起在广州村站与中老年们谈笑风生,院办在这儿反而有些拘谨起来。 眼望着不少一身潮牌、头发五颜六色的、神情悠然的年轻旅客,浑身上下似乎都传达着一个明确信息吃穿不愁,返乡不愁。比起返乡,他们更像是准备去旅游或者旅游刚回来。 在车站转了一圈后,院办在站里的麦当劳跟一堆年轻情侣搭上了话。 你们是准备回家么。 对呀,我们是学生,放寒假。你们呢? 啊,我们我们是社畜。 不争气的泪,从院办一行的脸上流了下来。怪不得人家如此惬意,原来这里不少年轻人是放假回家的大学生啊。 跟大学情侣聊天期间,一旁负责收拾餐具的店员小姐姐引起了院办们的注意。只见她精力旺盛,一会在桌边靠一靠,一会绕着用餐区转转圈,一会又跑去清洁间坐片刻。如果让她置身山林,恐怕早就撒欢跑进林子里打滚采蘑菇去了。 这么活泼开朗的人,想必不会为返乡而发愁吧?结果一经搭话才发现,她何止是不发愁,简直就是一个现实版的阿Q。 和先前遇上的大姐一样,小姐姐也是湖南人,她在这间麦当劳已经工作了一年。 当院办问到过年是否回家时,小姐姐回答地云淡风轻、不以为然: 当然要回了。 那要是核酸怎么办,老家那边政策很严又怎么办。院办追问。 没事儿啊,单位又没下通知,我就当它不存在。这种东西你就不要去管它,该回家回就是了。要是真的被拦下我也就认了。说完这话,小姐姐接着悠闲地漫步于用餐区,仿若被赵太爷打完嘴巴,心想现在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得意地爬起身的阿Q。 你也配姓赵? 但这份百年前被视作民族劣根性的精神胜利法,在小姐姐身上反而显得有些耀眼。比起在网上一味无效地跳脚,或是像院办一般提前投降并发愁的人们,带着精神胜利法去行动,直面眼前的惨淡,反而更像一种良策。 回看那道让人们倍感惶恐的返乡政策,归根结底,造成焦虑的根绝也许是它摧毁了年味最重要的核心团圆。尤其在年味越发稀薄的今天,团圆更成了春节之所以为春节的关键条件。 为了暂时放下背了一年的担子,为了与久违的家人吃上一席年夜饭,为了在老家安享几天大城市里所没有的安逸温暖。 为了无数个有团圆衍生出的理由,上亿的中国人可以忍受12306的一次次崩溃,忍受长途绿皮车的颠簸,忍受旅程中撕扯皮肤的寒风。 春运中的摩托大军 即使疫情下的返乡政策如此苛刻,依然有人愿意排着长队去做核酸,愿意放弃企业的春节补助提前返乡。 东莞长安镇排队做核酸的返乡人群图源百度东莞长安吧 毕竟家庭,就是中国人的教堂。大过年的,就是中国人的阿门。 发布这篇文章的这天,已经正式进入了春运期间,那些提前跑路的人们,大抵都已经回到了老家。 工地小哥可能正哄着孩子,笑得灿烂;湖南大姐,可能正在厨房里烹饪着湖南小鱼干。至于那位阿Q小姐姐,不知是否顺利通过了赵太爷们的堵截。 而目前还坐在工位上的我们,或许大都像火车站里的另一股人群一样,已经退掉了机票车票,主动或被动响应就地过年。 曾经,乡愁是一张抢不上的车票;如今的乡愁,是这张好不容易抢到的车票,又要被迫拱手送出。 图源:广州日报 从车站回编辑部的路上,我又和一位三和大神朋友聊了聊。 因为在我的设想中,他们可能是受返乡政策影响最大的群体家住农村、在广州居无定所。 结果他回了我一句不(回家),因为我是挂壁仔。 户口和血缘意义上的那个家对他们不再具有团圆意义时,肉体挂逼所在的基地反而更有家的味道。 而我和大神老哥所在的大神群,也不知不觉改名为大年三十不回家,最近聊得都是年前日结工资涨了,抓紧回血。 看来,过年回家既是种常态,也的确是种特权。 年关将近,回家与否基本已成定局。一些就地过年的人们,带着自嘲搞起了春晚小品押题。 图源知乎用户弗丁老爷 在此,也请容院办代表东北新疆春节留守广州办事处提前向全国各族人民,向香港特别行政区同胞,向澳门特别行政区同胞,向台湾同胞、海外侨胞,向全世界各国的朋友们,道一声过年好!祝大家新春快乐!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