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乡村一路走来

　　一路走来
　　我小的时候，家乡的农村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学前班，我得以纯粹地玩耍到八岁才上学，因此而有了一个纯粹的童年。那时候一个学年是从春天开始的。八岁那年，刚过完年，妈妈就说该上学了。过完元宵节，开学了，妈妈拿出不知什么时候用旧衣服改造成的书包，斜挂在我身上，发现书包带子有些长，又挽了个结儿。然后，我就跟着哥哥一起去了学校。
　　老师是我们同一生产队的，姓何，他的父亲也是学校的老师，我们把他父亲叫老何老师，把他叫小何老师。小何老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曾纪焕。他便在纸上写下我的名字，初时写的是提手旁的换，后来也写过三点水的涣和口字旁唤，火字旁的焕字是我上了初中后自己确定下来，一起用到今天的。小何老师问过我的名字后，让我交八毛钱的书费，我说没带，他就让我第二天带去，然后指了一个地方，让我坐到那里去。教室是借一户李姓人家的一间房子，没有课桌，只有几张凳子，还是学生自己从家里带去的。我没有带凳子，一个同学的凳子比较长，我就和他共用一个凳子。前面靠墙斜放着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块黑板，黑板上的一些油漆已经脱落。
　　最初的上课是老师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都是一些很简单的字，如山、水、人、手、口之类，然后拿着一根小木棍儿指着教人们读，我们就放开喉咙大声地跟着读。读过一阵子，老师让我们把读过的字抄写几遍，我们就跪在地上，趴在凳子上抄写。写完了，交给老师，老师会在写字本上判好或很好的评语，我的字写得不好，很少得很好，很羡慕那些得了很好的同学，于是下功夫很认真地写字，可越认真，写出来的越难看，有时候觉得写得不好看，就用橡皮擦掉重写，擦得多了，就把纸擦破了，又舍不得撕掉，空一格接着写，于是更难看了，我为此苦恼了很长时间。过了几天，有书了，两本，一本语文，一本算术。但语文教学还是先前的样子，先是领着我们读，然后让我们写。算术则教我们数数，做10以内的加法和减法。
　　尽管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但学习对我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情，语文和数学两科，我都学得很好，考试也总是班里的第一名。我最怕的是上学和放学走的路。
　　从我家出门往南下坡经过一个口畈，上坡往西经过一个村庄，再往南走过一段塘埂，就到学校了，路虽不远，但经过村庄时要从一户人家门前走，那家有一条大黑狗，极凶猛。倘是我们一些人结伴缓缓通过，那黑狗一般会躺着不动，顶多也就是懒懒地叫两声。可是我们中的一些人很淘气，走过那户人家门前时，常去招惹那黑狗，黑狗起身时，他们就疯跑而去。同行的人中我最小，常常落在后面，那狗就冲上来咬我，我一次把我逼到那户人家门前的池塘边，吓得我差点儿跳进池塘里。我因此而很长时间不让他们抄我的作业，他们报复我，有时候趁我不注意，悄悄地上学去了，把我一个人落下，我不敢从那户人家门前走，只好绕很远的路去上学，结果迟到了，只好和他们讲和。现在想来，人生有很多时候是不得不妥协的，即使是小孩子也难以避免。
　　在上学的路上，还有一件小事，我至今不能忘怀。大概是上学一个多月的时候，天气已渐渐暖和起来，田里的麦苗已经返青。中午放学回家，走过一片麦田时，一位姓卢的同学突然从后面推了我一下，我掉到了麦田里，踩了几棵麦苗。我当时很生气，但无力反抗，也无意反抗，从麦田里上来，继续往回走。晚上放学的时候，我们按回家的方向排队，同学们排好队后，老师把我叫到前面，让我面对着同学站着，罪名是破坏庄稼。我那时不知道如何辩解，站在前面哭成了泪人。后来我问那位姓卢的同学为什么要把我推下去，他说好玩儿。我又问他为什么向老师报告我破坏庄稼，他还是说好玩儿。我从此和他断绝了关系，并因此痛恨一切为了自己好玩而戏弄他人的人。
　　这条艰难的道路我走了七年，一直走到初中毕业。上了高中，我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上学，只好住校。我刚上高中时在华岩寺中学，那是在一座寺院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学校，寺院里的僧众被赶走还俗了，大殿里的佛像被砸毁拆除了。先前的厢房做了教室，大雄宝殿做了我们男生的寢室，大殿东边的耳房做了女生寢室。女生寢室里的情形，我不清楚，我们男生寢室是没有床的，学校用断砖砌了一些墩，上面搭上原木，我们各自从家里带一种用竹竿编成的叫竹箔的睡具到学校，横铺在原木上，然后两个同学结伴，各带一床被子，一床垫在下面，一床共盖。冬天的时候，从家里带一些稻草铺在竹箔上，然后再铺上被子。同学们一个挨一个地睡在一起，倒也暖和。早晚的洗漱要到学校旁边的池塘里去，冬天的晚上，可以到学校发电机房去取一点儿热水，是柴油机冷却循环的水，水中有一些油污，但就是这样的水，也只能让女生用，男生是无缘的。由于卫生条件差，同学们大都长了疥疮。疥疮主要长在档部，奇痒难忍。越挠越痒，挠破了，会流出一些水来，衣服和被子上染得斑斑点点的。我曾连着两个冬天长疥疮，苦得我连死的想法都有过。我曾无端地想，我们所遭受的苦难大概是寺院被毁、佛像被砸遭到的报应吧！听人说用头痛花根加泡柳树叶砸烂取汁涂擦能够治疥疮，我立即请假回家挖头痛花根、捋泡柳树叶，砸出汁后带到学校，希望解除同学们的痛苦，没想到，擦过之后，先前生疥疮的地方竟然溃烂起来，结果是雪上加霜，又增加了一份痛苦。熬到天热一些的时候，我们纷纷跳进池塘里，痛痛快快地洗澡，每天都跳进也塘里洗澡，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就慢慢地好了。
　　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落榜了。不服气，想去学校补习，跟妈妈说，妈妈说没钱。我很失落，无法可想。过了一会儿，有人上门给我提亲，说某家女子如何中何，与我正般配。我们兄弟多，我妈最大的担心就是我们兄弟娶不到媳妇，现在有媒人上门提亲，别提有多高兴了。妈妈把我叫过去，让我去相亲。我正想着复习考大学的事儿，就说不去。妈妈强白了我两句，转身又去陪媒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妈妈走到我身边，悄悄地拿出二十元钱，说：我跟老杨家借了二十块钱。你去看看。要是合你的意，你就把钱给她，算见面礼。要是不合你的意，你就不要给她钱。我想了想，接过了钱。媒人让我先到一个叫夏店大桥的地方等着，他带那姑娘从那里经过，扮成偶遇的样子，彼此先看看，合意再到对方家里去提亲。夏店大桥正是我上学要经过的一个地方，我收拾了一下，悄悄地带上几本书，早早到夏店大桥那里等着。媒人到了的时候，在桥上叫我，我装着没听见，过了好一阵子，估计那姑娘已经走了，才从大桥下面出来。媒人问我怎么样，我说我没看见人。媒人骂了我几句，很生气地走了。我拿着妈妈借来的二十元钱，上学去了。后来我托人打听那姑娘的事情，但没有消息，她现在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吧。我曾经利用她达成了上学的目的，不知有没有给她造成伤害。
　　我高考落榜后复读的学校离我们家有三十华里，步行需走半天。有一次，我去上学，走到半路上，遇到几个同学站在一辆汽车旁边，那是水利站雇的一辆汽车，要到我们学校附近的河滩上拉沙。水利站的负责人头发稀稀疏疏的，个子高高的，身材瘦瘦的人，我们跟他并不熟。他见我们站在车边，问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说想搭车去学校，他爽快地说：都上车吧，你们都是人才，我少拉一些沙，也要把你们拉着。说完，他钻进了驾驶室，我们纷纷爬上汽车。汽车开动的时候，风迎面吹来，我的眼睛不停地流泪，其中很多是因为感动。是啊，苦难中的人受到一点点帮助，都会刻骨铭心的。
　　得知考上大学的消息后，我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那天下着大雨，我穿着胶鞋从家里走到学校，从黎明走到正午。下午回家时搭了一段路的班车，但回到家里后脚跟已经磨破，到了大学，淋巴感染，打了一个星期的针。
　　一路走来，苦多于甜，然而回忆这些苦难的经历，我并不感以苦涩，反而有一种温馨的感觉，因为苦难给了我很多收获。路上，我曾经遇到过一些困难，也曾经有不少人帮助过我。我为克服了那些困难而感到欣慰，对所有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无论他们是有心还是无意，我都怀着深深的感激。这对他们来说也许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若无感恩之心，生活便没有了意义。我要怀着感恩的心一路有意义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