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床，人去床空

　　母亲睡过的床，如今成了一张空床，每次回老家探亲，我都要去那张床坐一坐。虽然已经过去几年，但我仍能感受到母亲残留的体温，听到她咚咚作响的心跳，她坚毅的脸浮现在寂静之夜，瘦弱的肩扛着风雨和雷电。
　　坐在床上，体验母子的心灵感应。我看见母亲娓娓道来，述说她出嫁最初几年的生活。婚后半年，父亲去外地求学，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母亲既要下地干活，又要承担繁重家务。村里不通水管，甚至连口水井都没有，母亲时常披星戴月独自到村后的昌化江挑水，有好事之徒躲在路旁的树丛里装神弄鬼恐吓母亲。母亲曾带着我未来的哥哥摔倒在地，她一声不吭，朝深邃的夜空望了一眼，尔后爬起，抖落身上的尘埃，挑起木桶向江边走去
　　窗台有几粒干枯的辣椒籽，它们唤醒久远的记忆。我看见母亲挑着辣椒走村串户，她的叫卖声铿锵悠扬，从七十年代的所有早晨传出，最后摇摇晃晃地停留在暗夜边缘。狂风裹挟着暴雨席卷大地，多少年了，母亲已经习惯突然而至的风雨。在迷蒙的泥路上，母亲步履维艰，像一只饥饿的小鸟跌落池塘，辣椒撒入水中，四散开来。母亲借助闪电之光，从水中捞起几条辣椒。回到岸上，母亲湿漉漉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将一条辣椒放进嘴里，咬了几口。母亲站起来，风雨穿过她瘦弱的身体。就这么站着，母亲相信，风雨再大也有停歇的时候，她要把辣椒全都捞起来。
　　我看见出生两天的自己。四月春暖花开，天气晴好，我躺在一块母亲用旧衣服缝制的布兜，两只小腿不停地抖动。母亲在门口洗衣服，一边洗一边盯着床。她将衣服、尿布晾到户外的一根铁线，然后返回屋子。母亲生火做饭，我看见火苗把母亲的脸染得通红，汗水从她脸上一颗一颗往下滴。母亲进进出出，脚板沾着水，在地板上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母亲将月子坐成日子，为日后身体的疼痛埋下伏笔，用后半生偿还这笔债。
　　父亲在会计、赤脚医生、警察之间转换身份，而母亲至始至终都是大地的女儿。有时候挑箩筐和妇女插秧，有时候拉牛车耕田。母亲跟在男人后面耕田犁地，招来一些人的白眼，他们嫉妒父亲吃闲饭，将内心的愤懑泼洒在她身上。母亲默默承受着众人的冷嘲热讽，没有一句怨言。
　　五十岁那年，父亲落实政策回归警察队伍，全家搬到县城，母亲迎来人生的春天。操劳了大半辈子，该是享福的时候，母亲却患上风湿病，病痛如影随形，三十三年穷追不舍。虽然行动不便，但母亲闲不住，又养鸡又种菜，扭曲的身影在院子里来回游走。晚年，母亲膝盖肿大，左腿严重变形，几乎弯成45角，轮椅取代了她的腿。
　　母亲一生经受太多的屈辱，面对人世的种种不公，始终不屈不挠。母亲的这种秉性，赓续了外公外婆的基因。外公表面是国文老师，实则是名地下党，四十年代，因叛徒出卖被捕，英勇就义。叛徒是三基村人，外婆发誓，此生绝不踏入三基村半步。后来母亲嫁到三基村，外婆始终坚守自己的诺言，母亲理解，经常回去探望外婆。
　　临近外婆去世的岁数，母亲感觉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油尽灯灭，所有的挽救和祈祷都是徒劳。那年夏天，当我从广州赶回家，母亲已经深度昏迷不省人事。弟弟告诉我，在生命耗尽之时，不曾听到母亲一句呻吟，她留给这个世界，只是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