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哥哥欺负着真好

　　7岁那年，我随母亲从沈阳移居黑龙江双鸭山农村。当时父亲已经带着大我5岁的哥哥，在这里安家近四年了。
　　也是个秋天，收割黄豆的季节。我和母亲大包小篓地从沈阳到佳木斯火车站，换乘去福利屯站。福利屯下车后，坐上了父亲从元丰村赶来的马车。马车沿着一条狭长通直，两侧长满密集遮天白杨树的砂石路，走向元丰村。
　　那时候我还小，只觉得新鲜，虽然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却不知道疲劳。睁大眼睛四处看张望。透过半落黄叶的杨树，我看见后面是一望无际金色的田野。不时地还能看见，排成人字型，或一字型列队的鸿雁，在厚厚的白云下面，哀鸣着向身后飞去。
　　十五公里的乡村路，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穿过一片芦苇塘，走近小村。马铃铛有节奏的响声，惊起了一群白色鸥鸟，齐刷刷地飞离我们。
　　转弯进村，就到了一间破旧的草房门前。院子里的天竺牡丹和格桑花，还在冷风中竞相开放。
　　第二年，父母盖了新草房，面对一望无际的大片湿地，向左走一公里就是第一小学。我就在这间距湿地不足半公里的小山村，生活了十年，随后我和弟弟妹妹相继考上大学，离开了故乡。
　　这个小村庄我并不陌生，四年前我随母亲来这里祭奠过父亲的骨灰。这片草塘也不陌生，夏末的时候，这里葱绿如伞的荷叶中，有很多高高举起的莲蓬。蓝色的野花，翠生生的开在草棵子里面。绿色的芦苇荡中，间或摇曳着黄色的狼尾草。
　　第二年三月一日，我去上学了。尽管应该叫做阳春三月，可是五十年多前的塞北，寒冷无比。白天也会像传说中，鬼呲牙的黎明一般彻骨寒冷。
　　我穿戴得如棉花包一样上学去了。每天冻得差不多要死掉了，手脚满是冻疮。
　　刚开学一个星期，便是一场没膝春雪。雪后第二天，刺骨的北风卷起昨日的雪，也就是东北的烟儿泡拍打在脸上，就一个字疼！
　　这天中午放学，我们顶着卷雪的西北风回家吃午饭。天太冷了，我没能跟得上原住民家的学生娃，而且越落越远。母亲在家门前张望，眼看别人家的孩子，都陆续进村了，唯独她的女儿没了踪影。可是她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从学校门口出来走进了途经的沙坑子，怎么就不上来了呢！
　　二十分钟过去了，母亲急了，就让早我一步到家、上中学的哥哥去沙坑子接我。
　　哥哥一路小跑，顺风来到沙坑，一看我正蜷缩于大坑边上的小坑中，闭着眼睛背风呢。其实，我已经睡着了，并且梦见自己在篝火旁烤火呢。哥哥叫醒我，将我背回家中。那一年哥哥才12岁，累得气喘吁吁。现在想来，如果当时不是哥哥把我背回家，把我早就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了！
　　到家之后，我一头倒在炕上，母亲帮我脱下了外衣，棉鞋帽。我的脸蛋，耳朵，双手脚都冻白了。母亲与哥哥就用雪搓洗我的患处。十分钟后，我才有了血色。
　　我已经冻伤了，四处红肿发炎。哥哥就到院子里拔冻在田畦上的干枯茄子秧，给我煮水清洗伤口。三天不见好转，哥哥又去林子里爬山树梢，弄回了冬青，熬水帮我清洗溃烂的伤口。一个多月伤口才愈合。这学期我只有休学在家带妹妹了。
　　休学期间，哥哥每天教我写字，算算术。我想他当时一定很讨厌我，因为我耽误了他出去玩儿的时间了！但我一点儿都没有愧疚感，只觉得他是应该的，谁叫他是哥哥了呢！这年九月再开学，我跟原班上学了，功课竟然没有落下。
　　小学、中学这十年间，哥哥因为弟弟妹妹，不知道挨了多少胖揍，他一定很讨厌我们三人，但是我们假装不知道，谁叫他是哥哥了呢！
　　哥哥73年毕业就务农了，因为地主成分，他虽然是优秀毕业生，但他没有资格当兵、不能受聘于小学教书。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九八零年以后，我和弟弟妹妹陆续考上了大学。离开了生活十年的茅草屋。哥哥不但要照顾父母，还要靠做农活儿赚钱补贴家用，供弟弟妹妹读书。哥哥的心情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可当时他一定在想：三个小瘪犊子快点毕业自食其力，让他彻底解放吧！
　　有时候，我们也忽悠他：哥哥、等我赚钱的时候给你买个自行车，另一个说，等我毕业了给你买个拖拉机，等等。哥哥不屑地说：毕业了别回家跟我要钱我就烧高香了！
　　我记得我上大学离开家那一天，哥哥送我到福利屯车站时，领我去饭店吃饭。
　　哥哥点了两道菜，其中一道菜是松茸炒肉片，非常好吃，称得上是一生中吃过最好的一道菜。此后的三十多年中，我仅在长春市政府吃过一次，方知这东西是稀有的珍品，非常昂贵。也许当时松茸蘑对于大山脚下的我们，不足为奇。
　　四十多岁的时候，我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哥哥来我公司工作。我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不停滴欺负他，哥哥虽然闷闷不乐，但也常是无语。
　　好在几十年过去了，哥哥在弟弟妹妹的关怀下，有了属于自己在沈阳的电梯房，有了自己的轿车，有了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手机有人缴费，汽车有人给买加油卡，房子有人给交物业费、取暖费。四季服装有人网购。他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容。
　　可我们依旧欺负他。每次千里迢迢去他家时，都会提前通知他，哥哥便不分白黑地想着给我们准备吃喝玩儿睡的用度。
　　因为他离婚，抛弃了两个侄女的母亲，我那善良的嫂子。我们三人大怒，在哈尔滨摆上了鸿门宴。山西的、西安的还有我这个地主聚在一起弹劾他。他竟然大发雷霆，然后决绝地拂袖而去，这一去就是三年。
　　这三年，我们天天开三人视频小会，研究办法。都无力将哥哥拉回家中。最终母亲妥协将他拉回家中，但是条件是嫂子搬去大连，他才回沈阳。
　　现在哥哥退休赋闲在家，常牵着母亲走南闯北。母亲离世也是哥哥主持葬礼。
　　哥哥每次到我家，都会帮我收拾房前屋后。春天来时他会帮我剪树枝，栽树，挪树；夏天来时会帮我摘下新鲜的玫瑰花晾干；秋天来时，又帮我摘葡萄，酿葡萄酒；冬天来时，哥哥会将院中的雪清理得干干净净。
　　哥哥眼中总是有活儿。排烟罩不畅通了，灯泡不亮了，下水道流速慢了，地板过桥开胶等等。
　　前几天，同学邀我们夫妇去开原吃杀猪菜。因为是自家工厂养的猪和小笨鸡，并且还有20多位国内外，天南地北的同学相聚。我俩就将哥哥留在家里看家喂狗。我们回来的当天，哥哥就走了。当我走进厨房做饭时，看见排烟罩，锅台，地板，墙面簇新瓦亮，一尘不染。卫生间设施也打扫的干净利落，一滴水迹都没有。而冰箱里留给他的肉菜，他一点儿都没动，倒是挂面少了两斤，这两天他竟然只吃了面条！而我在清河大吃大喝！
　　回来的第二天，我没有上班，上午十点温暖的阳光照进宽敞的窗口，我在门厅看见十多米远的地板在阳光下，竟然一尘不染。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弟在沈阳哥哥家跟我视频，我问他们在干什么呢，弟弟把镜头转向在厨房做饭的哥哥。然后，弟弟对我说：这几天全是哥哥伺候我了，昨天哥哥擦厨房了，一会儿吃完饭还是哥哥刷碗。
　　语气中带有几分得意和幸福。我心里在想，又一个继续欺负哥哥的主。还没等我说话，弟弟又说：我的新房子下来了，哥哥说春节后过来帮我装修新房子呢。我无语。想一想，我这几个房子都是哥哥亲手装修的，每天看见他拎个电镐东刨西钻的，头发上，衣服上都是灰尘。脸上只有牙齿是干净的。
　　2019年六一，我又开始大修供暖系统。请哥哥来我家监工与打杂。二十多天的过程，杂乱的房间烦得我心力交瘁。但是哥哥干东干西的，有条不紊。稍有闲暇的一天，我却让哥哥把六个房间、两个大厅的踢脚线都起下来擦干净。哥哥气愤地说：你是怕我长肉吗？！我说：我是怕你焐血！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把踢脚线擦的干干净净的。
　　2019年七月末我就要出行了。我让刚回沈阳一个月的哥哥再次来哈尔滨看家喂狗、伺候猫，忐忑地征求哥哥的意见，得到的却还是没问题三个字。我顿时心花怒放！心想：人生有个哥哥欺负着真好！
　　我退休了，大我五岁的哥哥早已赋闲在家。今年六月份，我又要远足。于是还是给哥哥打电话：哥哥，来我家给我看家、喂狗、伺候猫、浇花、除草20天如何？哥哥依旧是那句话：没问题！
　　我又接着不厌其烦地说：不能开车来，只能坐高铁。哥哥一一答应着。
　　晚上我闲下来，坐在餐台前，品着晶莹剔透，鲜艳欲滴的红酒，便又想起哥哥的劳动。这葡萄美酒是哥哥亲手给我酿造的，而他却滴酒不沾。想起从小到大，不知为我们挨了父母多少打的哥哥。忽然想写一篇短文，让像我这样能欺负哥哥的人，回忆一下自己的哥哥，他生活得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