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的故乡在远方

　　林明珠三剑客
　　三剑客主播澜译
　　就像是因寒冷而打颤的人，最能体会到阳光的温暖，一个身处异乡的人，也才最能够感知到故乡。
　　所以，故乡，其实是一个人离开后才拥有的地方。
　　海子说，我们最终都要远行，都要告别，告别是通向成长的苦行之路。
　　但当我们第一次转身离开时，往往谈不上告别，而是满心欢喜地挥别，仓促而迫切。只有当我们再次回去，再次和记忆中的事物重逢，才算得上是一场深刻的告别。告别童年，告别青春，告别故乡。
　　于是，在我从南到北，从二十岁到二十七岁，不断辗转于驻地和故乡的这段军旅时光里，逐渐完成了和故乡的告别。当时间和距离同时被拉长时，它在我心中的轮廓反而越具象，越完整。因为我不仅是乘坐飞机和动车抵达故乡，还时常在黄昏后，在月光下，在微风细雨中，试着返回故乡。
　　驱车出发，一路从市到镇，再从乡到村，穿过林立的高楼，密集的郊区，越过结实的桥梁，奔腾的河流。然后从一片麦田驶过另一片麦田，从一片油菜地驶过另一片油菜地。车窗外不时闪过一根根电线杆，一间间独立的小平房，风里开始飘荡着失散的炊烟，跌落的云朵。此刻，就算闭上眼，单是嗅着那熟悉的空气的味道，我也知道，那儿就是我的故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山，严格地说是丘陵地带的小山坡，接着是山坡前面那个倒映着屋宇、庄稼、草木的明晃晃的堰塘，最后是山坡和堰塘之间的那个院子，以及院子后面那一片碧海悠悠的竹林。那儿，就是故乡的圆心，我出生时的家。
　　最近一次休假回去，院子里的麻柳树依旧傲然挺拔，打从我记事起它们就站在那里，二十多年过去，丝毫看不出它们有何变化。但树下的那个池塘已明显感觉比记忆中的小了很多，虽然一直不大，曾经却也真切地装过莲藕、芋头、荷花，装过大白鹅、小黄鸭、小鱼儿。如今，除了一些杂草，一些淤泥，一些碎石块，它什么都已装不下。
　　池塘边的那几棵樱桃树也沧桑很多，不知道这些年它们是否还会准时在阳春三月里吐出一颗颗晶莹饱满如同红宝石般透亮的心。一旁的那两棵枇杷树明显已不会再结果，一眼看去均已苟延残喘。梨树倒还是老样子，伸着枝，长着叶，接着果，在阳光下沉思，在风雨里呼吸，一副不被时光侵噬的淡然模样。
　　距离池塘几步之遥的那栋老式楼房已然成了危房，水泥墙面沙化严重，屋顶多处塌陷，随处可见地散落着红砖、青瓦，以及一些枯枝、残叶。
　　这是它们存入我脑海里的最新模样。不知从何时起，故乡早已从一个立方体，压成了一个平面图，再从一个圆，缩成了一个点。有时是一座绿意盎然的小山坡，有时是一个清澈明净的堰塘，有时是一片沙沙作响的竹林。有时甚至只是一个院子，一棵树，一个灶台。它们渺小，却很醒目，供我辨认，任我携带。
　　曾经，我问奶奶，老家的房子为什么会破损得如此之快？奶奶说，房子空了，不聚人气，自然就坏得快。似乎，它真的具备灵性，能感受到我们提着行李弃它而去的决绝，于是从此泄了气，开启了它破罐子破摔得摇摇欲坠的命运。
　　如果它也会思念会难过，会感到疼痛，会诉说心事，那么它会对我说什么呢？是会告诉我这些年它所经历的风雨、受到的冷落，还是会告诉我一些我们已经遗忘的从前。比如爷爷奶奶的艰苦人生，爸爸妈妈的奋斗年华，以及我和弟弟那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知道，它就像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饱经风霜，满腹心事，却选择缄口不言、自顾自地衰老下去。它身上的每一处损伤，是生活遗留的伤痕，也是岁月给予的勋章。不需要谁去修缮和翻新，更不需要谁去抚摸和安慰。
　　于是，我再次转身离开，将它完完整整地抛于身后。
　　我记得，就在几年前，每个傍晚时分，它的头顶上都会准时冒起炊烟。那些炊烟会和乡村里特有的薄雾汇合在一起，在山坡的半腰上形成一道飘浮的天然屏障，像一枚降落人间的巨大云朵。
　　普鲁斯特说，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那气味，一部分飘散成烟，一部分幻化成绳，栓着每一个远行的人。它会跟随着时间和距离一同被拉长，无踪无影，无止无尽。既提醒着我们故乡已是远方，也宽慰我们吾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