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和虚幻中游离的女人

　　第八个故事
　　她还记着那天早上发生的事
　　她睁开一只眼望着他
　　并且甜蜜地笑
　　她在看一本书，书上写着一个男的在电话里对情人说今晚八点上她那儿。
　　电话是白天打的，说不清楚到喝酒的时候，时间过去了多久，书上没有交代。
　　但她的意识告诉她，他跟同事踏进酒馆时，已经是晚上了。
　　是的，当然是晚上，没有任何理由会是白天。
　　因为她总是晚上去喝酒。
　　她从来没有白天喝过酒。
　　光天化日之下，把自己拧成一团的脸赤裸裸地展示在众人面前是什么样子？
　　她想象不出。只觉得可怕。
　　倒是晚上，晚上的情绪容易战胜理智，孤独会偷偷跑出来。
　　在一片黑暗和吵闹里，发红发痒的眼眶，心脏破碎的声音，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那时候的酒是香的。
　　同事提醒男的，说那个护士小姐给他发了消息，托他转告男的，她在等他过去。
　　没错，护士小姐就是那个情人。
　　读到这里，她记起男的在白天对情人的承诺，说八点会上她那儿。
　　可是现在已经九点多了。
　　她为书中的情人感到难过。
　　无休止的等待；以及一分一秒地消耗完等待的时间，等待的结果却依然遥遥无期。
　　这种滋味儿，不好受。感同身受让她充满了同情。
　　她陷在一种深深的悲悯里，同时又为书中的女人能够享有这种悲悯而感到不平衡。
　　后来再次投入到书中的情节时，她突然意识到，书中并没有说此时已过九点，书中根本没有出现任何关于时间的文字。
　　所以，现在可能甚至还不到八点。
　　男的可能并没有迟到，并没有把情人冷落在一边，任其因长久的等待而发臭腐烂。
　　可不是么，男的正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呢，说明他并没有必要加快速度，为了去见一个人，去赴一次约，去完成一次承诺，在说好的时间站到她面前。
　　她为此感到愤怒。
　　为自己的错误理解导致的无意义的同情心而愤怒。
　　同时因为失去了生命中唯一一个可同情的对象而感到怅然。
　　她开始反省，怎么会莫名地认为已经超过九点。
　　后来猛然明白，原来是打开书之前看了下钟，当时已经九点过五分了。
　　她等待的那个人白天曾经告诉过她，说他会在今晚九点之前赶过来。
　　她备好了酒，他说今晚来她这喝酒。
　　上次他离开后，当天她就买了这瓶酒，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两个月的房租。
　　她从两点，也就是他说要过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启了她的等待。她通身的细胞，房间里的所有家具，甚至窗外的雨，周围的一切，全都陪她等待着他。
　　然后她翻开了这本书。
　　如今已经十点多了。男的在十点以后到了她那儿，带着一身的酒味和醉意。
　　两个多小时，到底还是迟了。
　　她为他的迟到感到安慰。
　　书中描述的护士小姐个子不高，不太爱说话，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神色警惕，跟她有些共同点，又有些不一样。
　　她突然发现，这一刻，确凿的现实，与数十年前某位作家虚构的一个故事，在时间上惊人地重合了。
　　十点二十五分。
　　她恍惚觉得，眼下的字句并不是真正的字句，而是她创造的一个梦。
　　是她立足于现实，加以美好的想象，最终编织出来的一个理想的梦境。
　　护士小姐是另一个她，同时也是真真切切的她。
　　个子不高，不爱说话，住在一间20平的公寓。
　　她为他的到来感到安慰。
　　然而看到后面，她又说服不了自己这是她的梦。
　　书是用上帝视角写的。如果她是护士小姐，她不可能一边还知道那么多她不该知道的事实。
　　如果她知道男的在来这的路上，先后给四个女人打了电话，分别向她们承诺，在明晚九点，下周二的八点，下周五的八点半，下周六的十点，会过去看她们，如果护士小姐通过在看书的她知道了这一事实的话，她是不可能会毫无怨言地等待着他，抚摸着他，亲吻着他，不可能会甘愿扮演如此卑微、如此不堪的角色的。
　　她说服不了自己这是她的故事。
　　她也不愿意相信世上真有书中写的这种男的存在。
　　她继续往下看，男的温柔地说着我爱你，深情地叫她亲爱的宝贝。这时，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进了梦里，放进了书中的情节里，她又变成了护士小姐。
　　她等待着这即将验证的未成的现实。
　　在虚幻的记忆中，她能找到这种场景的蛛丝马迹。
　　不过，记忆从来就像一场梦。
　　反而梦境比记忆更加真实，至少不会误导人，不会错误地引导人拼命去追寻一些压根不存在的东西。
　　她从书中一些巧妙得不易察觉的细节，敏感地意识到后续情节的反转。
　　她深知作家的套路。几乎可以肯定，接下来，会是护士小姐不经意、不情愿地发现现实，质疑现实，痛恨现实，拒绝现实，反抗现实，战胜现实，最终在现实中死去。
　　一个优秀的作家，总会把世间最残酷、最刻骨的真实，毫不留情地展示在人们眼前，你以为这已经是悲剧的终点了，其实真正的绝望还在后头。
　　男的只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匆匆完事后准备离开。护士小姐一丝不挂地坐在床边，背对着他流眼泪。
　　明天，他会继续给几个女人打电话，给每天安排好不同的行程和夜晚。她会发现他的秘密，会去找他的其他情人，会假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会在床上趁他勃起的时候，用注射器和手术刀把他结果掉。几百字的心理描写。一堆蠢话。
　　她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了。
　　现在，她彻底离开了护士小姐的身体。她就是她，她只是她，与护士小姐不再有任何关系，她们之间的故事不再有任何关系。
　　她等待的他终究会来，只不过迟到一会儿。
　　他会在这里呆上整整一晚上。
　　他会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对她说我爱你，会叫她亲爱的宝贝，会因为她的安静温驯而激动亢奋，不能自已。
　　如果他要走，她就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亲吻他，抚弄他，点燃他，再次挑起他的欲望。
　　她会穿上他喜欢的白色制服，摆出他喜欢的姿势，用他喜欢的方式留住他。
　　她要把香槟倒在他身上，跪在他面前替他舔干净。
　　她从冰箱拿出一些水果，洗干净后端到床边，用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切成小小的块儿。他喜欢吃水果。
　　在切香蕉的时候，水果刀不小心划伤了她的手指，她条件反射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吸吮着指尖流出来的血。
　　或许是因为下雨。她叹了口气，朝窗外看了看，对没完没了的雨声有了些憎恨，但又害怕这雨会就这么停下。
　　等雨停了，他就会过来了吧。她想。hi，我是简衎。
　　我们需要的文字，应该是一把能击破我们内心冰海的利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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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你在这里，无限接近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