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与海岸

　　儿时在农村里长大，几乎天天与牛为伴。没上学的时候，与小伙伴们在地上玩的是捉迷藏或者拿根棍子当枪使，石头间还是在野灌木丛间打战，自然是打了半天没有人中枪的。觉得索然无味了便下到小河里戏水打水战。我个子小又不大会游泳所以每次都是我输，于是便也无趣了。不如抓些河蚌，螃蟹之类能吃的。如此，就是回家被爸爸知道玩水了也不至于挨揍。别想着他不知道，总之有的是方法。每次玩过之后牛总是不听话的，要么逃得不见踪影，要么踩了村民的庄稼，更过份的是把别人的禾苗吃个精光。逃不过去了，只能挨一顿胖揍。爸爸又是道歉又是赔人家两次肥料。经过了种种状况我也不能胡闹了，只好骑在牛背上，带它去水草肥美的地方吃个大饱。于是再找上几个伙伴，把牛拴紧了，开始躺在草地上。阳光不是很暴躁的时候，我们开始吹起牛来。每次他们说的都是对的，都是真的，而得我说的总是车大炮。我有些气愤，只是也没办法。黄昏时只能比谁的牛吃得饱，长得壮，可我还是失败了。悻悻地从牛脖子爬上牛背准备回家了。小伙伴们有的是爬到石头上才能上牛；有些是老远冲刺像跳高一样扒上了牛背的；有些牛还饿着肚子不肯走，又是拉又是哄，他扯牛，牛拽他，特别狼狈。大家哄笑着都走了。我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这时夕阳西下，余辉中有种指挥千军万马的气魄。不过渐渐的我不喜欢放牛了，我想去海边，去很远的地方看看。那时候还没有见过大海，甚至还没出过远门。后来才知道，大海离家很近并不遥远。
　　终于读书了，放学后还是要放牛。但我开始喜欢幻想，躺在牛背上晃晃悠悠地看着蓝天白云，那天上到底有什么能让我看上半天，有时也会吃吃得笑。便是到了现在我也不得其妙了。渐渐地，我会看书了。有时会在牛背上看，有时在草丛里看。我是不喜欢看课本的。那时家里穷，除了我的课本其他书是一本也没有。幸好我有个同学的爸是杀猪的（那时农村里最有钱的人）喜欢看《故事会》，看完一期就用来垫锅底。有一回，放学后我上他家去等他吃饭便发现了这秘密。他答应把那本又破又黑的书送给了我，我拿了个破瓦片给他垫锅。可我还是不放心，决定等他爸卖完肉回来讲清楚。要不他爸喝醉了揍死他可不负责。硬是等他爸回来了，可我又不好意思开口，两个孩子在一旁盯着屠夫喝酒。喝了足足两碗，打了几个嗝，然后是吃了两碗米饭。我实在忍不住了，家里的牛还等着我。没等我开口，屠夫便恍恍惚惚地问我拿书干什么。我脸红得像喝了酒，吱吱唔唔地没说出话来。我同学说我想借来看。他爸说借什么借。这可吓坏了我们。给你看了，我最喜欢读书人。我们还没听清楚，他便开始在床上雷声大作。我们面面相觑，偷偷溜之大吉。牛吃了牛棚顶上的干草，我左顾右盼，没见爸爸的踪影，于是拉着牛赶紧跑。不知道它是渴坏了还是配合我的节奏还真是跑起来，使我有点怀疑它爸爸是不是马。在小溪边，牛大口大口地猛喝水，偶尔也吃几口溪边上的青草。我开始从怀里掏出那本书，开始看起来，也不管太阳有多晒了，是牛拉着我回的家。忽然大老远觉得有个身影像爸爸，赶紧把书塞进怀里。还真是爸爸，他还夸我今天怎么那么耐心把牛喂得这么饱。我开始放牛时看书，甚至后来看很厚的书。于是以前犯的错误又来了，几次是全家人一起到处去找牛，甚至请了村里的神批示牛在哪里，最后还真找回来了。家里又要杀鸡给神还愿，这倒是我乐意的可以像过节那样吃上鸡了。全家人还得去给村民下肥料，差点没给人磕头认错。之后我是不能放牛，当然也是不能看闲书了。于是我又开始想到海边去那里有阳光和海岸。去那里干什么，我到现在也是不清楚的。为了看闲书，我和我爸斗智斗勇多次，甚至反目成仇（长大点就和解了）。后来爸爸生了重病，为了我能读书，为了这一家人能继续活下去，在我读初中的第二个学期服农药自杀了。我更是不只一次渴望阳光和海岸，到底渴望些什么我自己也不想清楚了。
　　慢慢长大了，东挪西借的我上了中等师范学校。我终于读到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渴望阳光与海岸了。只是我还是不明白海子为什么也选择了死亡。开学的第一年我碰到了一位特别的心理学老师，姓周名英芳。男同学们都盼望着上心理课，看谁猜准了老师芳龄几何。上心理课那天没人缺席，老师按时也来了。男老师，皮肤白，貌美，无须。三十或刚出头，白衬衫，五分裤，皮鞋配女人高筒肉色丝袜。同学们好！我姓周名英芳。没等老师自我介绍完，全班哄堂大笑。目光全投到班里长得又高又帅的男同学身上。老师也开怀大笑，他明白这群孩子在想些什么。他说我们班的男生是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班里有五十多位女生只有五位男生竟然没有被同化。当然那个时候我们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同化。后来周老师给我们出了一道题：在一座山下有一条小溪，小溪的另一边是大海。如果让你建房子你会选择在那里哪里呢？有些同学选择了建在山顶上，有些同学选择建在半山腰上，还有建在山脚下小溪边的，就我一个人选择把房子建在大海上。老师对别的同学的评价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我还记得老师说我是一个浪漫的人。班里的女同学本来对我没有什么好的印象的，经过这堂课大家就记得我这个人是一个浪漫的人。这也让我感觉自己还是有一点特色的。可不管我写了多少诗歌，总觉得是在无病呻吟。那时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把自己认真誊写好的二十多首诗歌拿给老师们看。我的老师给我的评价是：如果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也许这些诗是好诗，但现在真的不怎么起眼了。后来我自己也觉得这些东西真的一文不值，一把火给烧了。班主任后来替我惋惜，可我并不难过，只是说我会写出更好的。其实毕业后好些年没有写过一首像样的诗。早已淡忘自己是个浪漫的人。
　　有个晚上，月光皎洁，又是我无法入眠的晚上。心里莫名地悲凉，枕头又是被泪水湿透了。老婆和孩子早已熟睡，已经没有人愿意睡在我的身旁。我一个人开车来到海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海边。那时是凌晨两点，那里还有像我一样的不眠人。月光下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堤坝，溅起银白的浪花。我哭，痛哭，从没有过的孤独。看着雪白的月光，想起了爸爸，想到了我天真无邪的孩子。我想跳下去，特别想跳下去，心如刀割般疼得无法呼吸。我不明白海子为什么选择死亡！我明白自己不是个诗人。涛声不断地在我的心里，在我的灵魂里回响。我的生活里没有了激情与梦想，只有柴米油盐，一日三餐，只有不尽的唠叨与孤独的夜晚。我已不是个浪漫的人，没有了诗和远方。
　　涛声在不断地回响回响，似乎在叩问一个三十多岁的灵魂为何成了空白。我渐渐明白为什么从小我就渴望阳光与海岸。我渐渐明白生活不只是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渐渐能理解，过了做梦的年龄也能坚持自己的梦想。阳光的温暖，大海胸怀的宽广不正是我内心里所渴望的诗和远方么。我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心里渐渐有了温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回忆儿时放牛的时光，慢慢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