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汐 童小汐 先生居住的是三合院,后园是一片可以种植的土地,西侧种了一整排杨树、爬山虎作为围篱,如今已经到无法修剪的高度了,依据杜甫的说法应该称为草木深,不管是春天、秋天都一样深。 我和师姐住在上房,先生住在三合院的南侧,每到读书写作时,他才回上房另一间的书房。南侧卧房光线不好,属于阴面,空旷的地方放晴时阳光充足,可惜他住的卧房窗户太小。夏天自然是避暑的清凉处,可一到秋冬,我就担心他被冷着,数次叫他搬去上房的书房住,可他就是不搬,说南侧房子属于龙边这一方,能聚气,养神。我对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懂,但又不否定风水上的说法,毕竟他坚持自有他的道理。 第二年的夏天,先生在西侧种了一棵桃树,那时候他说:等这棵桃树结出桃子来了,你就可以出师了。哈哈,奇怪的是,三年都过去了,这棵桃树只开花不结果,每到桃花泛滥的季节,急得先生站在桃树下踱步,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喔! 桃树上面攀爬着一欉丝瓜,卓玛阿姨还在这树旁教我辨识丝瓜花哪样是公、哪样是母。她知道我读了太多遍《论语》,跟孔子一样,早就不如老圃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农的传人。 西侧杨树间,其实也有一条小径,此处本无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成路了,这是我们两家宅院的共同出入口,往西,通过小径抵达卓玛阿姨的家,往东,通过小径便能到我们家。后来,先生专门叫来央金大叔和卓玛阿姨说:各家宅院应该有自己的出入口,否则易造成风水流失,从今以后不许走捷径了,这个缺口我打算把它用铁丝封起来。卓玛阿姨听话地点头,央金大叔却不干了,大发牢骚:七八年的邻居了,为啥不让我们走?我们又不是贼。先生摇摇头说:那好,以后你家丢了什么牛羊之类的东西,不要怪我没给你说。央金大叔笑了笑,并未在意,先生要封闭这个小径的计划落空了。 果然不到一个月,央金大叔家丢了两头牛,漫山遍野寻找,牛尾巴都没看到。他又垂头丧气来找先生,问道:牛丢了。因为那个走小路的事吗?先生好像没法回答,只是说:我说风水你也不懂,你以为我愿意在西侧白杨树之间种一排牡丹吗?那根本不是种花的地方,我说那个缺口不能再进出了,当然有道理的,结果你不听话,现在牛丢了你来找我,已经晚了。央金大叔闻言,二话不说,立即去找了些铁丝,自己拿着钳子动手把那缺口处给封了起来,所以,那以后我们不再打捷路,两家人只能从院门出入。 后来跟先生学了玄、易和风水,才知道三合院北侧的杨树间一排牡丹是护龙。 今年夏天师姐来后,我与她是这片地方的两个唯一读私塾的孩子。我和她一见钟情,一直都亲切而不生分。倒是我将她不纳入这个家的伦理轨辙内,所以待她如待客,由着她的一些异星球的想法和话语,好在我也不一定属于这个星球,所以,这个家,不是她穿针,就是我引线,算是频繁来往的家人。 师姐安静的时候沉默寡言,善于沉思,她唯一的爱好就是下围棋,每次我两人在院子里下棋时,她可以长考好几个世纪,我去上厕所、喝水、再回来,她还在长考状态中,好像她的黄粱永远不会有煮熟的时候。她说在大学里也时常与人下围棋,很少有人能赢过她,她的棋路是先生传授的。三局下来,她都败在我手下,她捏着小下巴奇怪地盯着我说:你怎么可能赢得了我?我笑着回问她:我怎么就不能赢了你哦?师姐不明白的是,同样是先生的传授的棋艺,怎么我总是胜她一筹。又思考了一会儿,师姐终于将目光挪向先生书房的窗户,白了窗户一眼,干脆扔掉手里的棋子儿,起身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偏心眼儿!我也非常纳闷,不就围棋么,这有什么好偏心的哦,难道这东西还有秘诀不成?明明是她自己棋艺不精,却把责任推给先生。 师姐大我三岁,据她自己说自己出奇地笨,从师头两个月总不准时上学,有一搭没一搭的,常要麻烦先生家庭访问,勉强召来几天,中途又曾弃学,先生愤怒至极,当她面骂她是死狗扶不上墙,她哭道:我好笨啊,不属于那块料,先生就不要管我了吧。先生冷冷地说:谁倒想管你?不是你非要跟我学习吗?半途而废,不知道你以后究竟是个什么料!说完丢下她就走了。这一走就是半年,师姐的爸妈忙于生计,顾不上管她,干脆就放羊了,她说自己天天在家看电视,叫外卖。有一天收到先生给她转发了一条微信,是他写的一篇小说,内容大致是一个叫小梅的女孩如何牺牲自己而成全了她姐姐上大学,感天动地,她说她看完之后哭得是稀里哗啦。 后来,也就是半年之后,先生回来,还没进门就见师姐蹲在离门不远处的台阶上,抱着头。先生叫了她一声,她见先生回来,欣喜若狂,又嚷着要跟先生学习,发誓从此好好读书,发愤图强。先生勉强答应,要她叫她爸爸来,正式行拜师礼,然后才肯收她。过程自然和我行拜师礼是一样的,只是地点不同。据她说拜师后,先生不让她读书,而是要她跟着去附近一个村种花、种菜、种玉米,帮忙农事,虽然有点怨言,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做了,一点都不敢怠慢。每天黄昏忙过农事,先生会给她几本书翻阅,那种珍惜、慎重的样子,就像先生常说的书内底有孔子公那样珍惜、慎重。直到整个夏天忙完,先生才正式教她思想史和书法、绘画,她说那时候天天挨打,打得她都想逃学,但又不敢中断学习,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也许是性格所致,师姐学习生活却和我大不一样。我来青海学习时,得空就去卓玛阿姨家玩,上课时先生才喊我,我都是跳着回去上学,中午午休时,又跳着去卓玛阿姨家,在卓玛阿姨与三合院之间,跳来跳去,先生念书,我跟着念,先生说下课,我跳着出去玩。就这样,我跑着、跳着来回往返于三合院,也不敢时间太久,因为先生会想我。每天傍晚真正下课,我会在院子的树下、院外的小田野,我随处跑跳,或许,十四岁以后我之所以能静定下来,与古人同视息,是受到这画面的影响哦! 定静下来读书以后,有心得、有疑惑时,我总是走出去,来到一排牡丹护龙旁,看着嫣红的花瓣儿安静思考,瞅见先生出来,又跟他辩证成语,确定生字,又将疑惑的章句念给他听,听他解惑,又听他论道。 师姐听我说这些,眼神里尽是羡慕,翻着眼睛自言自语:哎呀,先生就是偏心眼儿。 三年间,也有先生的客人来访,见我桌前苦读,便开玩笑问我:你怎么不去学校念书?先生这地方就像个牢笼,你也能坐得住?我笑而不语,心里想,有种牢笼,没有铁栏圈围,也未上锁,但有人心甘情愿进去,再也不肯出来。 先生这里表面上看是像牢笼,因为出了院子,便是空旷的地平线连接着大山。其实不然,先生这里静谧得令人心醉,有一种别处没有的幽玄之气,这是另一个世界,完全洁净的、庄严的境地。先生就像是他这个世界的主宰,我所接触到的知识,令我醍醐灌顶,耳目一新,常常感受自己的心灵被滋养。所以我善于把自己封锁在密闭且出现平行时空的空间里,像一头密室内的怪兽,因聆听自己的鼾声感到安稳。有时,密室是我的身体,蜷曲着四肢以各种障眼法把自己藏好,论谁极难找到坐标来登门拜访,也不可能夜闯书房窥伺我的秘密,我就像宫崎骏卡通里的龙猫,能把树洞隐形喔! 早期还在玩水彩、油画、水墨涂鸦的日子,没有固定的作画空间,我可以出院子外,一边看着眼前的小黄狗一边画速写;有时走向户外,以农田旁的木板为画布,时常引人围观。 孰料自己偏不爱书画,却专注执笔写作。我有一张小摺叠桌,还能升降调整高度,清晨趁师姐熟睡,一骨碌坐起,桌子架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先打个几行字再去做早餐。背文字债的生活虽然紧凑,但都还算游刃有余。 三年前我在这里就真的有一间甜蜜牢笼,与世隔绝,夏天被窗台边张牙舞爪的黄金葛和从破了一个洞的纱窗大喇喇探近来的九重葛包围着。阳光喜欢在书桌上烙印树叶的形状;深夜,院外的灯突然闪烁,增添牢笼的幽冥感,这里的牢笼,栖息的是想从学问里推敲答案的鬼怪。我来回踱步,在泛滥的书灾中欲醉欲死;忘了原本找到的资料夹到哪里去,只好从头再翻过一遍,或是原本的灵机一动,才过三秒就想不起来;新书与旧书如羊群般,随地放牧。 不会重演的就不是日常,有时笔记找不见了,搜遍客厅、厨房、卧室、厕所,就是找不到遗失的笔记,只好苦着脸回到房间再整理一遍思绪,重新书写。隔天起床,发现某张笔记纸的遗骸陪自己睡了一晚,真是受宠若惊,它被压成皱纹纸,再被夹回书页里。 偶尔不知从何处飞来小瓢虫、黑凤蝶及不知名的虫子,进来晃了晃,似乎不屑地陆续散场。其实这也没什么,之前听说还有人看到过普氏原羚,可见这里的生态有多好。 先生曾对我说:小屋、桥梁、树叶、白云、露珠每一样都是宇宙的心创造出来的,每一样都是内在的形象。我们的心包含在这个宇宙的心里头,因此桥梁、小屋、白云等等,也都出于我们的创造,也都属于自己所有,我们应该满心欢喜。我心里说,只要你在我身边,即使没有小屋、桥梁、树叶、白云、露珠,我自然是满心欢喜! 我与先生开始的缘分说来有那么点超脱尘俗的意味,恍若一位世外仙子翩然自山峦间云雾走来,仙风怡人拂我脸面。与他交会的片晌,一时的人间天上。忽自心底涌现: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自无量劫来的贪爱、见取,于是生、死辗转,还复而来。先生彷佛可自在了会我意,平白拈来一纸书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墨宝赠我,并若有其事地对我说:好好念,让心静下来。 一米五长的宣纸,其间草书字与字相续不绝,狂狷且充塞天宇灵秀之气,即使付诸人间所有最美好文字也不及它的骨干分毫;如是心眼粗浊之蔽欲观西方净土,总遮翳了层层雾霭而非趣入其中神妙自在的堂奥。若非缘字,相逢不相识的二者,我何故得如许厚赠! 可我念了一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心不但没有静下来,却有了千千结哦! 纵然一切悉皆若梦,窗闼交映着桌上的那一席字,以及他文字所带给我关于美的撼动,不断在我心底漾起层层叠叠涟漪,此是缘起。其后,我们就在书本往来之中,开始忘年的情感,当然还有一个美好的、自始至终都未戳破的误会,也就是先生以为我如此粘着他,只是想随时向他请益。 失落时,先生自然是了然于胸,对我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永远抓不到的青鸟。那是人的不幸,但有时候却也是人的大幸。我们唯一确定的,是要对这只青鸟心存感激。 我一直对你心存感激喔!我瞪着眼睛回道。 昨天在院子里与他一起晾衣服,他聚精会神地忙着,却对我视若无睹。 我终于忍不住,泪目问他:在你眼里,我真的就像院子里的白杨树?就像山头上的云?像卓玛阿姨家里的那头牦牛?我情绪有些激动。 哎呀,你以为爱情必须有个对象吗?不是的,爱情的滋生是缘于某句话,某个眼神,某些似有若无的云烟。甚至,某个错误。眼神、云烟、错误会留下,成为发动力量的主体。说你在我眼中就像院子里的白杨树,不对吗?说明我眼里还有你呀,不是吗?先生抖着手中的衣服,水珠四溅开来,他慢悠悠地说。 唉!对哦!是喔!若有似无的爱情犹如江上初雪,有凄清的美。 我翻着白眼,心里嘀咕:分明是偷换概念!按你说的,你眼里的不还是白杨树吗? 其实小女子目光里尽是温柔,但我见他看我的双瞳犹自锐利,有股摄人的力道。每次见我,他总是先看我,好像等我提问,他已经做好回答的准备。经过一个又一个学习阶段,他又悉心为我准备了所有有关当代水墨画家作品集、篆刻集、各国文字起源、甲骨文专论等书,让我认真读,不懂再去请教他。 先生说创作之始必得多看、多观察、多临摹,最后也就是型塑自我的风格。他真的几乎将他的毕生绝学,以口头和亲自示范的方式倾囊相授与我;而我一直试图从和他互动,无论是想自他书里或其言谈里爬梳,至今依旧孑然一身的他,如何能一生单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即使不求回报,也不因顺境、逆境,依旧乐在其中、不改其志。 以上这些已经不是那么容易的了,他犹让我看见个人所拥有的天赋,遑论是如天高的天赋,或者小至一般才气,无论是透过灾害、疾病或年老,到头来天还是被收了去;然而在拥有一切,又顿失所有后,依旧保持着平常心。 后来从他的身上,我体会到那股真潇洒,尤其是在我洞悉他背后那片无尽的千山万水之后,原来潇洒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心灵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