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

　　她爱上了自己的高中老师，即使她明确知道老师已经有了妻子，她还是坚持，说哪怕等到七老八十。
　　母亲拉她坐下，心平气和地说：可思，你二十岁了，有些事情该知道了。
　　她点点头，她从小就与别人不同，她一直同母亲生活，相当清贫。她从来没问过母亲什么，她知道迟早有天，母亲会告诉她一切。
　　母亲告诉她，她有父亲，是她小时侯见过的李义吉，只是她是私生女。李义吉原本有妻儿，后来和母亲好上了，生下她。再后来，母亲说还是各人过各人的吧，李义吉便再没在她们母女面前出现。
　　母亲说她对不起女儿，是当年她走错了路，害得女儿陪她受罪受苦。
　　她一直静静地听，听完后异常冷静。她用力握了握母亲的手，安慰她：妈妈，没关系，我不怪你。
　　她又问母亲：你们谈恋爱的时候浪漫吗？
　　母亲摇摇头：当时我有些崇拜他，只想着去爱他，浪漫都忘记了酝酿。
　　她呵呵笑了，说那真可惜。
　　她对母亲说她太喜欢雪，要和朋友打雪仗去。母亲第一次微笑着痛快答应。
　　她谁也没找，而是自己跑到没有人的茫茫雪野里躺下大哭，哭地撕心裂肺，凄凉无比。
　　她知道母亲为什么给她取名可思了，她知道她与别人不同的原因了，她居然还笑！她那不是安慰母亲，她一直觉得自己与母亲不怎么亲，许多想法不愿告诉母亲，今天也是这样。
　　等哭够了，她自己爬起来，拍去身上的雪，整理一下衣角，往家走。她即使再痛苦，也不会寻死，她看不起寻死的人，她不愿做愚昧的事。她什么痛苦都可以伪装，虽然她不是那么坚强但也决不软弱。
　　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父亲。小时候，她觉得李义吉不时地来她们家，每次会送她些零食打发，她因此盼望李义吉天天来家里。
　　可是母亲却对李义吉说让他以后别来了。李义吉就点头。从此，李义吉便烟似地消失。她为此恨母亲，母亲没钱买零食给她，却还剥夺了别人送给她的机会。
　　她记忆中的李义吉戴了幅黑边眼镜，笑起来的时候让她感觉很亲，现在想想，那是她生父，怎么不亲呢？以前她很喜欢戴眼镜的男人，不论什么颜色的边。但自从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后，她特别恐惧戴黑边眼镜的男人。
　　十几年来，母亲一个人操持，李义吉没给过她们一分钱。她可怜起母亲来，她仔细回响母亲有没有流过眼泪，好象没有。也许有，只是她没看见。
　　要是母亲早点告诉她真相就好了，她就不会多年来一直怀念李义吉而疏落母亲。
　　她把书本上写自己名字的姓勾掉换成母亲的姓。从此之后，她不是李可思，她叫江可思。
　　宿舍里一个舍友为了让父亲给换一部手机，一口一个爸爸地叫，很是亲热。爸爸真好谢谢爸爸。舍友最终得到了父亲的允诺，高兴地连蹦带跳。那一刻，她很心酸。
　　她开始一听到别人叫父亲就心痛，因为她从未叫过爸爸。可天知道，她的爸爸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医院上班。是白衣天使，不，是天上掉下的狗屎！他怎么配呢？他玷污了父亲这名词，毫不客气地说，他是个没良心的懦夫。
　　母亲生日这天，她亲自做了一桌子菜，第一次为母亲准备了生日礼物，她笑得很开心。
　　妈妈，如果有合适的，就再找个吧。她对母亲说。
　　我有你就够了。母亲知足又感动地说。
　　她对母亲天真无邪地笑了很久。告诉母亲：我那老师并不喜欢我，他只爱他妻子。
　　母亲对她很是欣慰地点点头。她夹了母亲最爱吃的菜送到母亲嘴里，她自己则艰难地咽着每一口饭菜。
　　她开始变得沉闷，常莫名地自悲。她庆幸镜子里的自己长得象母亲，跟他一点关系没有。
　　她还真想过去喊李义吉声爸爸，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毕竟她血液里淌着他的血，他能有多么绝情？
　　那天他在医院门口站了很久，看到了他，他觉得他也看到她了，但好象没有丁点印象。她冷笑，扬长而去。
　　这么多年没他，她们不是一样过吗？现在她长大成人了再过去喊他声爸爸，那岂不太便宜他了？况且他配吗？
　　她说服了自己只当他不存在。可她却老做梦，有时很美有时很惨，至于梦里的内容总是睁眼就忘个一干二净。有时候做梦做得很累，醒来时四肢都麻了。她在不知不觉中瘦去一圈。
　　午休，她又做梦了。
　　她病得很严重，满脑子想着快去医院找大夫。她很累，眼睛怎么也睁不上去，她几乎是摸索着走几步就倒地睡一会，然后再爬起来再走再睡。路上遇见几个人，每次想让他们送她去医院，还没说出口，他们就消失了，她只好自己挣扎着走。
　　快到医院的时候，她用尽全身力量跌撞进医院倒在地上。等苏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围了几个女医生问她怎么了。她心想我有病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为什么不对我急救呢你们这些冷血动物！
　　说说你的病状。一个男医生微笑着问她。
　　她感到自己有救了，很认真地对这个亲切的医生描绘感受：医生，我胸闷，全身虚脱了似的，现在感觉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象被堵了似的喘息艰难。在她感觉到自己要说不出话时，她对医生说了最后一句：医生，快救我。声音很大，之后就怎么张嘴也不出声了。
　　男医生还是对她微笑，并没为她变哑感到着急，其中一个女医生说了句人话：她病得不轻吧。周围来了不少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上来问问她怎么样了，还有没有救。她再次倒下昏迷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是趴在地上，几个女医生坐在旁边聊天，似乎没她这人。她看见那个男医生坐在里面一间屋里写着什么，恐惧让她站起来，走到男医生旁边。
　　男医生一直微笑地看着她走过来。她扯扯医生，用手势比划着问她还能说话吗？
　　医生摇摇头：这个还不太清楚。
　　她又着急地比划着问她该怎么办。
　　医生笑笑：还能怎么办？抗得过来就抗，抗不过来谁也没办法。
　　她冷漠地等着医生，她太没人性，原来她不过笑里藏刀，不但不救人反而杀人。他不是白衣天使，他是天上掉下来的狗屎。
　　她越看越奇怪，这个人那么熟悉。对了，是李义吉！他今天没戴黑边眼镜，所以她印象有些模糊。
　　她对自己点点头，转身就走，一点没听清李义吉在她背后说的那句话。她只是走，一直走，直到走出梦境。
　　她出神地看着墙壁，有种死而复生的感慨。她不知道生对她有什么快乐，但她一定要活着。梦里李义吉对她说的那句抗得过来就抗的话在她耳边回响，那是句多么意味深长的话，从梦魇到现实，她只能自己抗。
　　她听进了母亲的劝，不再想她的老师。但目前为止，她还没完全忘记，毕竟爱上一个人然后说忘就忘是件困难的事。
　　她现在彻底打消了某天叫李义吉声爸爸的念头。她恨他，不至于会因此湮没自己而千方百计报复他，她知道，恨和爱有时候都很盲目。她不愿让自己那么盲目。她不恶毒但也不是那么无私，现在她很清醒，从今往后，她再不会象今天这么累，她有妈妈就够了，她不也习惯了没有爸爸吗？那真是好。看来，当初母亲的抉择非常明智。
　　她终于做了个能让自己醒来之后还记得内容的梦，她为此感到轻松。
　　第二天晚上，她专程回家，跑到母亲床上，钻进母亲怀里。
　　妈妈，这么多年您辛苦了。她说。
　　母亲抚着她的头，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妈妈，我以后会努力上学，挣很多钱，让您过最舒服的生活，让所有人都羡慕你；我要做您的好孩子，让您为我而骄傲。她说d地很坚定，她一定要这么做，她要让这个城市的人都晓得她，知道她有多么了不起。
　　她听见母亲的喘息有些压抑，母亲一定哭了。母亲同她一样，不愿在任何人面前落泪，她现在明白了。
　　母亲把灯关上，轻轻拍打着她入睡。
　　这一夜，她睡得很香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