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公刘!老实忠厚的公刘! 匪居匪康。他不只是住下、他不只是安康。 迺埸迺疆,于是整理田界、于是划定土疆, 迺积仓。于是积好谷物、于是备好粮仓。 迺裹餱粮,于是包扎好干粮, 于橐于囊。放在小袋的橐、放在大袋的囊。 思辑用光。人民这样团结、因而国家有光。 弓矢斯张,弓箭准备这样的紧张, 干戈戚扬,干戈斧钺的准备同样, 爰方启行!于是并起开路就向前行! 笃公刘!老实忠厚的公刘! 于胥斯原。(11)于是去睃一睃这里的平原地方。 既庶既繁,(12)人口已经很多、事务非常繁忙, 既顺迺宣,(13)民心已经归顺、民情于是舒畅, 而无永叹。(14)而且没有什么人长叹怨望。 陟则在,(15)他上去了就在小山之巅, 復降在原。又下来了就在平地之上。 何以舟之?(16)他拿什么佩带的? 维玉及瑶,(17)是美玉和宝石的瑶, 鞞琫容刀!(18)呵、装饰了刀鞘的玉具佩刀! 笃公刘!老实忠厚的公刘! 逝彼百泉,(19)往看那里的百泉, 瞻彼溥原。(20)瞻望那里的溥原。 迺陟南冈,于是爬上南冈, 乃觏于京。(21)就见到叫京的一个地方。 京师之野:(22)在这个叫京师的山地: 于时处处,(23)于是安居的就安居起来, 于时庐旅,(24)于是作客的就作客起来, 于时言言,(25)于是发言的就发言起来, 于时语语。(26)于是讨论的就讨论起来。 笃公刘!老实忠厚的公刘! 于京斯依。(27)就在这叫京的地方相依住起。 跄跄济济,(28)随从的人都有威仪跄跄济济, 俾筵俾几,(29)使他们有席、使他们有几, 既登乃依。(30)已经登上席子、于是依几如礼。 乃造其曹,(31)于是告祭那豕先之神, 执豕于牢;(32)捉猪于养猪的牢; 酌之用匏。(33)酌酒用葫芦瓜儿做的瓢。 食之饮之,(34)给他们来食、给他们来饮, 君之宗之。(35)对异姓的做大君、对同姓的还做大宗。 笃公刘!老实忠厚的公刘! 既溥既长,(36)他的土地已广已长, 既景迺冈。(37)他察看平原又察看山冈。 相其阴阳,(38)勘察那里的日照南北阴阳, 观其流泉,(39)观看那里流泉灌溉的方向, 其军三单。(40)他的营地设在三块台地上。 度其隰原,(41)测量了那些低低高高的地方, 徹田为粮;(42)划出一些公田是为了收粮; 度其夕阳,(43)测量了山西面所谓夕阳的地方, 豳居允荒!(44)这个豳邑的所在真是广大可居之邦! 笃公刘!老实忠厚的公刘! 于豳斯馆。(45)在豳地要建造他的宫室。 涉渭为乱,(46)渡过渭水是横渡过去的, 取厉取锻。(47)采取砺石、采取锻石。 止基迺理,(48)这宫室的基础就埋好了, 爰众爰有,(49)于是啥也多了、于是啥也有了, 夹其皇涧,(50)夹着那条皇涧, 遡其过涧。(51)朝向那条过涧。 止旅乃密,(52)这些人众于是心安, 芮鞫之即!(53)逐渐发展到芮水边! (据陈子展译诗改译) 【注】笃:厚,忠厚诚实、厚于国人。一说,发语词。公刘:后稷的后代,周族首领;公是称号,刘是名。匪:非,不。迺:同乃。埸(yi):小田界。疆:大田界;一说,疆为疆界。在此均作动词。积:又称庾,露天粮囤。仓:仓库。均作动词。餱(hou)粮:干粮。橐(tuo)、囊:两种口袋,其区别或为有底无底,或为一大一小,各说不一。无底口袋盛物后以绳捆扎两头。:思:发语词。辑:和睦。用:因而,从而。光:光荣,光大。此言思以辑和其民人而光显其国家。(朱熹《诗集传》)斯:是、于是。张:设,备好。干:盾。戈:平头的戟。戚:斧。扬:钺,大斧;一说,高举,扬起。爰:于是。方:始。启行:动身。(11)胥:相,察看;一说,为地名。斯:这。(12)庶:众多。(13)顺:民心归顺。宣:通畅,舒畅。(14)永叹:长叹。(15)陟(zhi):登。(yan):小山。此连下句言公刘爬上小山又下到平原,实地考察。(16)舟:带,佩带。(17)维:发语词,有是的意味。瑶:美石。(18)鞞(bi或bing):刀鞘;一说,刀鞘下端之饰。琫(beng):刀鞘上口的玉饰。容刀:即佩刀,在佩之旁,有刀形而无刀刃,备仪容而已。(19)逝:往。百泉:众泉。此章的百泉、溥原,与下文五章流泉三地,俱在旧西安府邠州三水县界,盖后人因《诗》语以各地。(陈子展《诗经直解》)(20)溥(pu)原:广大的原野。(21)觏(gou):看见。京:幽的地名;一说高丘。(22)京师:京邑,邑为都邑的通称。京师连称始见于本诗,后世专以称帝都。(23)于时:于是。处处(chuchu):居住,安居。(24)庐:寄居。旅:古与廬通用同义。庐旅犹言庐庐或旅旅。一说,旅字象聚众人于旗下之形,意为聚在旗下的众人。这种旗下之众亦兵亦农,按族出征,应是一种带有氏族部落制度遗迹的组织。(25)言:直言为言,即发言。(26)语:论难为语,即讨论。(27)依:定居。此言周人在京地立住脚跟。以下写公刘因决定居留于此而大宴群臣部下,宴会很可能同时又是某种宗教仪式。(28)跄(qiang)跄济(ji)济:走路有节奏、态度从容有威仪的样子。(29)俾:使。筵:竹席。几(ji):古时席地而坐所依之器具,也可以搁物。筵:几均作动词。(30)登:登筵。依:依几。此言就坐完毕。(31)造:三家诗为告,告祭。曹:之假借,祭猪神。一说,曹:群辈;此言告知手下人们(到猪圈去捉猪)。(32)执:捉。牢:猪圈。(33)酌之:给群臣斟酒。匏(pao):用葫芦一剖两半做成的酒器,即匏樽、匏爵。(34)食(si)之饮(yin)之:公刘请群臣吃(肉)喝(酒)。(35)君之宗之:(公刘)作君主、作族长即大宗。(36)溥:广,指东西方向上的宽。长:指南北的长。(37)景:古与竟同音通用,今作境。此言公刘查看了平原又登上山冈。(38)相:观察。阴:山之北,背阴而冷。阳:山之南,向阳而暖。此言公刘对山的阴面阳面进行考察勘测。(39)流泉:水泉自流灌溉。(40)军:营盘、营地(王筠《说文释例》)。单:古与台同为双声,通用,台即台地。此言公刘的营地设在三块台地上。一说,此句应为军其三单方与上下文句法一致;军,借为均、畇,即除田;单:通,即野土。全句言公刘开垦了京野住地(当为丘阜或台地)的正前方、左方、右方三面的土地。(刘毓文《古朴的文学》)(41)度(duo):测量。隰:低而湿的地方。(42)徹:徹取。从公社中徹取一部分田作为公田,这是原始社会解体、阶级社会开头时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43)夕阳:山的西面。(44)允:实在、确实。荒:大。(45)馆:房舍,作动词。(46)乱:横流而渡。(47)厉:同砺,质地粗糙、用来磨物的石头。锻:又作碫,用来捶物的石头。(48)止:之,兹,这。基:基础。止基指斯馆的基础。(49)爰:助词。众:众多。有:富有。(50)夹:沿着两岸。皇涧:澗名。(51)遡:面临。过涧:涧名。(52)密:通宓,安居。芮:水名,出吴山西北,东入泾水;一说,芮通汭,水边向内凹之处。(53)鞫(ju):水边向外凸之处。即:往就。 当这首描绘周族开国业迹的史诗,经长期口头流传到写完成文、再穿越几千年的历史风烟,摆到我们面前时,诗中的史实早已沉埋在不可复现的岁月之中了。很难从诗中呼唤出一位毫发毕现的公刘,但是作为带有传说性质的周族第二号开国英雄,他及他体现的周人的那种开创纪元的坦荡气势,奋进与开拓的精神和高度智慧,却又异常生动地活现在本诗的字里行间。 周族在武王伐纣之前相传先后经过五个(一说六个)都城,即邰豳歧丰镐。夏末商初时周人居邰受夏桀侵迫,举族迁到豳地。自此以后,周族日盛,以致日后终于灭了殷商。自邰迁豳,对于周族来说真是一件盛大与隆重的事件,值得大书一笔。这首当日豳民咏公刘之旧诗(姚际恒语)以沉雄庄重的笔触,有条不紊的记叙,清晰传神地再现了这次成功的大迁徙,同时,随着宏阔的历史画卷的展开,也凸现了一位有远见、有魄力、敢开拓、善谋略的开国领袖公刘。 全诗六章,二百三十四字,以笃公刘!匪居匪康。开其端。字面上是讲于邰并非不可芶安、维持,但是这忠诚厚道的公刘,却不肯怀安偷乐,于是开始了迁移之前的一系列准备。其实,这股不满现状、奋力开拓的精神,这种向往新目标、创造新家园的乐观向上劲头,乃全诗主线,贯彻始终。围绕这一主线,全诗次第展开,各章所记重点为:一章治田备粮,扬戈启行;二章初到豳原,陟降奔忙;三章寄舍京师,亦言亦语;四章宴劳臣下,为君为宗;五章相土宅民,度原彻田;六章取石作馆,安居涧边。 周是一个农业发达很早的民族,描写周始祖后稷的史诗《生民》对此已有详尽介绍,更不用说后稷的第三世(一说十余世)孙的公刘时代了。公刘率族人从治理田土、收获贮藏、加工包扎干粮,直到装满大袋小筐,为主动迁徙作准备。如果篇首的匪居匪康只是作为一种精神,还不够形象的话,那么周人居邰劳作的紧张有序、齐心合力,是给我们的第一个具体印象。同时,据《毛诗》说周人出发时诸矦之从者十有(又)八国,它告诉我们,跟从公刘的社会集团是很多的。大家拉开决战的架势:弓矢斯张,干戈戚扬,未尝不是一片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景象。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森林榛莽、沼泽沙漠、还是血战的劲敌?面临不可知的未来,一个农业民族,扶老携幼、赶着家禽家畜,举族离开故居热土,这需要她的领袖和全体人民多大的勇气啊。 邰豳相去百余里,初来乍到的公刘于胥斯原,便一眼看中,可知条件一定不错。跟随公刘迁豳的周人十分众多,宏规琐务极为繁忙,但民心归顺、大家心情舒畅,所以无人长吁短叹,作为首领的公刘自然也会露出欣喜的笑容。陟陟则在,复降在原,我们似乎看到了公刘指挥、巡视的身影。这位披荆斩棘、风餐露宿的领袖,身佩美玉琼瑶、腰挎宝石佩刀。拥有这些贵重显赫的装饰品,正是他地位、权威的象征,而玉石宝刀又使品质笃厚忠诚的公刘显得高大英武,带上了传说中创世伟人的奕奕风采。 公刘于是率部暂居。他逝彼百泉,为尚未安顿的周族老老少少、随迁的犬豕牛羊察看水源,以解燃眉之急。他瞻原陟冈,发现了可以安居的一片山地京。于是,周人有的想久住,有的愿暂居,纷纷站下落脚,并且立即就定居大计发表已见,相互讨论,欢声笑语热闹非常,一派生机。第三章后四句以相同的句式、完全相同的前二字(于时)和两两近义的后半句(处处与庐旅,言言与语语)及其中的一连串迭字,从视觉(文字形式)、听觉(音韵节奏)上,都造成了蓬蓬勃勃的气氛,传达了创业者们的热切与难以抑制的激动。 定居之计甫定,公刘宴劳臣下乃初至时于庐旅饮犒耳,说者以为(宫室)落成,非也。吴闿生《诗义会通》的意见很有道理,因为下面两章才进入具体测量、设计、施工,所以实在不是竣工的庆祝宴会。其实,这宴会是犒劳慰问长途跋涉而来此的部下,也是庄严的兴国兴家的誓师,同时可能又是热烈隆重的宗教仪式。跄跄济济,行走有节奏、举止从容而有威仪的不只是众群臣,首先就是公刘自己。至于跄跄济济是不是宗教礼仪中歌、乐、舞三者浑然未分时的一种形式,则不可知;但与会者认真浑朴的神情、神圣庄重的举止步态,却如在目前。大家依次就坐已毕,乃告祭猪神,然后食之饮之。看来,中国人大事小事离不了吃果然所来甚远,这一食一饮对公刘地位的巩固、权威的实施一定有作用,所以下文马上说君之宗之,史诗尚且特地书上一笔,其意可知。 兴家建国的自然条件、社会条件均已具备,可以大干一场了!为了定居之处的确定勘测,农田水利的规划开发,公刘的足迹踏遍山脊高冈,荒野隰原,公刘的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这位相土宅民、率军治田的首领气度轩昂,智慧高超。公刘所代表的正是中华民族远古祖先周族的形象。那些既有血缘关系、又是生产与作战单位的人群,被安排在光照好、水源足、高敞干燥的台地单上,扎下营盘。他又划出一部分土地作为公田,收粮备用。他率众向住地西边日头落山的地方测量,当时公刘的土地广轮迨及五六百里之远,兼有今甘陕泾渭漆沮之间,庆阳至武功邠州一带之地(陈子展《诗经直解》)。所以,当我们读到五章末句豳居允荒!时,周人对新国新家的欣赏,对迁居的喜悦,对公刘所兴大业出自内心的赞扬,仿佛都看得见、摸得着,这句诗是和着笑声、欢呼声流传下来的。 经过周密的勘察布局,农田被辛勤地垦发出来。当迁豳后的第一次收获丰收在望时,人们可以把主要精力用去修筑馆舍房屋了。周人居岐时的房屋基址现在已经考古工作者发现,三十多个夯土房基彼此相接,形成一个V形,向南开口,院落对面有一个大厅,西厢房还有带地窖、贮存有种籽的仓库,等等(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虽然这是公刘之后周代的房屋格局,但颇能使我们从中得到许多感性认识,启发我们去想象公刘如何于豳斯馆。至于建房之时横渡渭河,采来厉石锻石;舟车往来,打制器具,夯土伐木,垒墙盖顶;斧斤叮,人声沸扬,那些热气腾腾、挑灯夜作的场面,透过末章整整齐齐的四字句、两句一换的铿锵韵脚,倒是扎扎实实、轰轰烈烈地分明展现在我们眼前。沿着南北走向的皇涧两岸、面对东西走向的过涧,房舍林立、六畜兴旺,寄居的庐旅之人身心俱安。 这不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也不是海上渔民随风漂流,这是远古一个农业民族的胜利大进军,是在新的农垦基地定居扎根。虽说迁徙后仍是要定居扎根,一样符合树挪死,人挪活的古训。从居邰迺埸迺疆,迺积迺仓,到豳地的徹田、筑馆,整个民族不是简单地挪了个窝,而是进入一个新天地、上升到一个新高度,是周道大兴的关键一步。 全诗在芮鞫之即!一句嘎然而终,而让周族对匪居匪康精神的继续光大发扬、今后的繁荣昌盛成为言外之意。确实,我们除看到皇、过二涧住满周人、新添的人户延伸到汭水的大拐弯之外,也感受到一种跃动的、进击的气氛。 本诗虽然也体现着作为原始文学的某些特点,但不象《生民》写后稷的孕育诞生那么神秘费解,而是有一种我们中华民族特有的早熟个性与理性精神,极为朴素、实在,就象当年公刘率周人播在西北大地的种籽,象豳地建起的朴拙而结实的馆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