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谈谈王国维境界说的诗性本质) 境界说是中国古代最有影响的文学理论之一,是论词,论诗,论戏曲,论其他文学形式的重要论题之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总结了历代诗人、词人的创作经验和评论家的诗论、词论,并结合自己的艺术鉴赏和创作体会,提出了境界说,把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论情景,论境界的文学观推向了一个高峰。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一部很有影响的论著。在当时,王国维吸取西方的哲学思想,以新观点来探讨古代诗论、词论,在思想意识上是毕竟新颖的,但是,《人间词话》的表述方式又是延续古典的,是古代词话体的,可是说,它是古代形式近代的观点,所以,其中所阐述的主题思想达到了古代文论的高峰。 境界说是《人间词话》的理论核心,也是最主要的论题。《人间词话》最早发表在《国粹学报》上,共有64则。大致看,可以将64则分为两部分:前9则阐述境界说的基本理论纲领;后面的55则是以境界说为评论标准,对作品进行评论和鉴赏。 陈丹青作品《清华国学院》: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 王国维跳出当时很有影响的浙西、常州两派词论的束缚,提出了境界说,认为只有以境界来论词,才能指出词的真谛。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开宗明义指出: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在王国维看来,在词的各种要素中,境界才是最重要的,词有了境界,便有了高贵的品格,便有了名句。人们之所以颂扬五代、北宋的词很绝妙,就在于其有境界。 王国维非常自信,他认为自己提出了境界说,便比前人的词论要高明得多。他说: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来‘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严羽曾提出了兴趣说,强调以禅喻诗,认为禅学在于妙悟,而诗也在于妙悟,因而,诗唯在于兴趣,他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辨》 王士祯在严羽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神韵说,强调诗要有清逸淡远的意蕴,要成为一种色相俱空的逸品。 而王国维认为他所说的境界比兴趣神韵等更高明,更能表现诗的内在意蕴。 王国维画像 那么,王国维的境界说到底包含什么内容呢? 第一,王国维所指的境界包含着情与景的统一。而他用境界一词并非只是论词,而是指包括诗、词、戏曲和小说等文学各门类的艺术真谛。1906年,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说: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也,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也,后者感情的也。要之,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苟无锐敏之知识与深邃之感情者,不足与于文学之事。在这里,王国维已经指出了景和情是文学的两个本质要素,强调文学中情景统一的重要性。 1907年,署名樊志厚的《人间词乙稿序》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这樊志厚据说就是王国维自己化名的,而也有人说是与王国维同学相交垂三十年的樊少泉,而即便是樊韩少泉而非王国维化名,但其观点也是与王国维很接近的。王国维称其序的作者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因而,这观点其实就代表王国维的观点,不但强调文学中意和境的统一,而且还强调文学中的上品是意与境浑,而其次是或以境胜,或以意胜,但这两种因素都是必须的,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其中,意以情为主,而境亦主要指景,所以,这里说的意和境与上述说的情和景是相通的。 在《此君轩记》中,王国维以绘画艺术为例来阐述情景交融、物我冥合的艺术特征,他说:如屈子之于香草,渊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玩赏之不足以咏叹之,咏叹之不足而斯物遂若为斯人之所专有,是岂徒有托而然哉!其于此数者,必有相契于意言之表也。善画竹者亦然。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蓄者也。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这里所强调的就是艺术作品中的情景交融问题,对于香草、菊、竹之所以特别兴趣,特别真爱,是因为有相契于意言之表,其所观者,即其所蓄者也,就是说,是悟我无间,是道艺为一,与天冥合的,说白了,就是情景交融,物我统一。 总之,从诗、词、曲艺和小说等艺术作品的原质来看,必须具备情景,或意与境两大要素,而且,它们是缺一不可的,是统一在一起的。 第二,情景皆是真实的,情真、景真为文学第一要质。王国维非常重视和强调文学的真实性,这真实性包括情真和景真,只有表现真情、真景才是真文学。而这真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不受功利性的干预,真是艺术的本质规定性。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他还强调: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同上)王国维举例说,屈原、陶潜、杜甫、苏轼之所以伟大,就在于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文学小言》)。总之,真景物、真感情对于文学来说是最重要的,有了这真才是真正的有境界。 当然,王国维所说的真感情并非只是指艺术家的个人情绪、情感,而是指艺术家对宇宙实底、人生本质、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和体悟,是一种广义的人的情感。在《观堂外集苕华词又序》中,王国维说,真正的大诗人,有自己的个人感情,同时,又以人类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是个人情感与人类情感的统一或相通的体现,即指诗人不失其赤子之心以血书者之感情。所以,真感情是艺术家以个体情感来表现人类情感,是艺术家将他所体悟到的人类情感通过个体情感表现出来,创造了景真和情真。在王国维所创造的诗中,就有不少表现这种真感情的作品,诗人所感受到的是一种具有人生体验式的情感。 第三,真景物、真感情必须能真切鲜明地表达出来。在王国维看来,真景真情若不表现出来,不能鲜明地表达出来,就不是境界。观物写景,皆须感情真挚,并能形象具体地表现出来,否则,就不是真境界。在古诗词中,这种例子不少,比如,宋祁《玉楼春》的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字,渲染了杏花怒放、春光明媚的景象;张先的《天仙子》的云破月来花弄影中的弄字,写活了明月泻辉、花影摇曳的意境等,便是把真景、真情真切形象地描写出来了,所以,诗句中有了闹和弄字,便境界全出矣。所以,王国维认为,有境界的作品,言情必沁人心脾,写景必豁人耳目。 第四,表现真景物、真感情其实就是一种诗性的艺术本质。之所以能发现真景表现真情,是因为艺术家站在超功利的角度去感受事物,体悟内心,所以,发现的是诗性景象,是诗人的情思,而非杂有功利之念,所以,境界其实就是一种诗性本质,是对真景物真感情的真切形象地表现,是艺术家以真心(或者如李贽所说的童心)去创作艺术,欣赏艺术。 王国维强调,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而他以李煜为例,认为,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人间词话》第197页)这赤子之心其实就是一种艺术真心,是艺术的诗性本质。而李煜以未经阅世的赤子之心、纯真之情,感受人生最大的痛苦屈辱,以滴血的心眼看人生的无奈与悲愁,遂生绝大的感慨。李煜的词正是把这种感慨写表现出来。 李煜(剧照) 如《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再如《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王国维所指的境界其实也是人生境界的诗性艺术表现,他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间词话》第220页)这与王国维论理想、自然、人生的人生境界观是相一致的,他说:豪杰之士之写实者邻于理想:理想者合乎自然之说。出入宇宙人生,始为眼界大,入乎其内,为感慨之深,出乎其外,则不拘于自家哀戚而有高致。 而这入乎其内就是去感受人生,出乎其外就是超脱看待,即与诗性艺术观之。 王国维阐述了人生成大事业过程中的三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画像 有人认为,王国维指的是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人生三境界。即追寻、坚守、创获,这有点道理。而大词人皆有宏大的人生气魄,境界很高,气魄很大,因而,王国维特别看重苏轼、辛弃疾。他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人间词话》第213页)苏轼有高士之胸怀,辛弃疾有英雄之襟抱,所以,他们写的词,分别成就了旷词与豪词。他说: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人间词话》第213页)在他看来,苏轼乃天际高人,而辛弃疾为一世英杰,皆气局宏远。这样的人有性情,有境界,有气象,所以,他们的词才是有真境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