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详《红楼梦》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一) 红楼文化 甲戌本《红楼梦》的名称,来自这抄本独有的一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但是它并没有标明年时,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后半部标写庚辰秋月定本。 甲戌本残缺不全,断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地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点与统一性:(一)第一至五回:无双行小字批注,无下回分解之类的回末套语庚本只有头四回没有;(二)第六至八回:回目后总批或标题诗,回末诗联作结;(三)第十三至十六回:回目前总批、标题诗诗缺;(四)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回后总批。 第一回前面有凡例。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页都写着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占去第一行。换句话说,书名每隔四回出现一次。显然甲戌本原先就是四回本,所以第四回末页残破,胡适照庚本补抄九十四个字。每四回第一页就是封面,此外别无题页,因此第十三回第一页破损,凡例第一页右下角也缺五个字(胡适代填多红楼三字,留两个空格)。 清代藏家刘铨福跋:惜止存八卷。此本每页骑缝上标写的卷数与回数相同,但是刘氏当时收藏的八卷自然不止八回,而是八册,共三十二回,是否连贯不得而知。 本文的原意,是纯就形式上与文字上的歧异总批的各种格式、回末有无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或诗联、俗字不同的写法、其他异文来计算甲戌本的年份,但是这些资料牵连庚本到纠结不可分的地步,因为庚本不但是惟一的另一个最可靠的脂本,又不像甲戌本是个残本,材料丰富得多。而且庚本的一个特点是尊重形式,就连前十一回,所谓白文本,批语全删,楔子也删掉几百字,几乎使人看不懂,头四回也还保存一无所有的现代化收梢。此外许多地方反映底本的原貌,如回末缺诗联,仍旧保留正是二字,又如第二十二回缺总批,仍旧有一张空白回前附页,按照此本的典型总批页格式,右首标写书名。 尊重形式过于内容的现象,当是因为抄手一味依样画葫芦,所以绝对忠于原文,而书主不注意细节,惟一关心的是省抄写费,对于批语的兴趣不大,楔子里僧道与石头的谈话也嫌太长,因此删节。 五年间,俞平伯肯定甲戌本最初的底本确是乾隆甲戌年(一七五四年)的本子以下概称一七五四本,免与甲戌本混淆不过因为涉嫌支持胡适的意见,说得非常含糊(注)。他认为甲戌本即一七五四本的理由是:甲戌本特有的凡例说:《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书名该是红楼梦,而此本第一回内有: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最后归到石头记,显然书名是石头记;前后矛盾。以上的引文,在较晚的己卯(一七五九年)、庚辰(一七六年)本,就都删了,是作者整理的结果。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第十一页下)甲戌本正是十页,可见此本行款格式还保存脂批本的旧样子。 如果作者为了书名的矛盾删去凡例与楔子里的红楼梦句,放弃红楼梦这书名,为什么把甲戌再评,仍用石头记这句也删了,以至于一系列的书名最后归到金陵十二钗?最后采用的书名明明是石头记,不是金陵十二钗。作者整理的结果岂不更混乱?甲戌本楔子多出的这两句显然是后添的,他本没有,不是删掉了。己卯、庚辰本删去凡例与红句、甲句之说不能成立。 至于甲戌本第十三回与此回删天香楼后稿本页数相同,这不过表示甲戌本接近此回最初的定稿,不是辗转传抄的本子。倘据此指甲戌本为一七五四本,那是假定一七五四本删去天香楼一节,纯粹是臆测。在这阶段根本无法知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什么时候删的。 吴世昌分析甲戌本总批含有庚本同回的回内批,搬到回前或回后,墨笔大字抄录,有的字句略加改动。第二十六回有一条总批原是庚本畸笏丁亥夏批语,则可知道这残本的墨书正文部分,至早也在丁亥(一七六七)以后所过录。(注)俞平伯认为这是书贾集批为总批,多占篇幅,增加页数,以便抬高书价,与正文的底本年代无关。 陈毓罴指出凡例第五段就是他本第一回开始的一段长文;又,《红楼梦》以前的小说,由批书者作凡例或读法的例子很多,如《三国志演义》就是批者毛宗冈作凡例。甲戌本的凡例比正文低两格,后面附的一首七律没有批语,而头两回的标题诗都有批语赞扬,也证明凡例与这首七律都是批者脂砚所作。 陈氏又说在脂本中,甲戌本的正文所根据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于曹雪芹的原稿。在标明为‘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庚辰本上已不见‘凡例’及所附的七律。(注)在后来的抄本上删去了这篇‘凡例’(注),也是脂砚自己删的,否则作者不便代删。 脂砚只留下凡例第五段,又删去六十字,作为第一回总评,应当照甲戌本第二回总评一样低两格。庚本第一回第二段(全抄本也有,未分段)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是第二段总评,与前面的一大段都是总批误入正文。这第二段总批与甲戌本那首七律上半首同一意义,是脂砚删去七律后改写的。 最后这一点似太牵强。这条总批是讲此回中的梦、幻等字象征全书旨义。七律上半首: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第一、第四句泛论人生,第二、第三句显指贾家与书中主角,不切合第一回的神话与士隐家一段小荣枯(注),以及贾雨村喜剧性的恋爱。 陈氏说甲戌本正文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似是根据俞平伯的理论即甲戌本虽经书贾集批充总批,正文部分是一七五四本,脂本中的老大哥,因为它的第十三回接近删天香楼时原稿但是陈氏倒果为因,而且仿佛以为作者原稿只有一个,到了四阅评本,已经不大接近原稿由于抄手笔误、妄改?又被脂砚删去凡例,代以总批二则。至于为什么不这么说,却寥寥两句,含混压缩,想必也是因为有顾忌,甲戌本最早论属于胡适一系。 甲戌本第六回姥字下注:音老,出偕(谐)声字笺。称呼毕肖。(第三页)下注:音光,去声,游也,出偕(谐)声字笺。(第五页下)现代通用逛,这俗字全抄本与庚本白文本都作旷,想必是较早的时期借用的字。白文本第十回又作第十回写秦氏的病,是删淫丧天香楼后补写的,所以此回是比较后期作品,似乎在这时期此字又是一个写法,后详。 正规庚本自第十二回起,第十五回用这字,也仍作旷(第三二一页第八行),到第十七、十八合回才写作,下注:音光,去声,出偕(谐)声字笺。(第三五二页) 谐声字笺是谐声品字笺简称,上有:姥,老母也。今江北变作老音,呼外祖母为姥,读光去声,闲,无事闲行曰,亦作。(注)甲戌本的抄手惯把单人旁误作双人旁,如探春的丫头侍书统作待书各本同,庚本涂改为侍;但是只有甲戌本误作,看来待书源出甲戌本。 字注显然是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先有,然后在甲戌本移前,挪到这字在书中初次出现的第六回。 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出场,几个姥姥之后忽然写作,此后姥姥、相间。这名词,只有庚本、己卯本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回目页上有村是信口开河句吴晓铃藏己酉(一七八九年)残本同与庚本第四十一回正文,从第一句起接连三个刘,然后四次都是姥姥,又夹着一个,此后一概是姥姥。可见原作,后改姥姥,改得不彻底。此外还有全抄本第九回内全是涂改为姥姥,中间只夹着一个姥姥。 庚本白文本已经用姥姥,但是仍作旷,第十回又作。第六回如果姥下有注,也已经与全部批语一并删去。 甲戌本第六回显然是旧稿重抄,将、旷改姥、,加注。字注又加字义游也,比字笺上的解释简洁扼要,但是姥字仍旧未加解释,认为不必要。这校辑工作精细而活泛,不会是书商的手笔。第十七、十八合回的字注与第六十四回龙文鼐注、第七十八回《芙蓉诔》的许多典故一样,都是作者自注。字注移前到第六回,不是作者自己就是脂评人,大概是后者,因为甲戌脂砚斋抄阅作者似乎不管这些。 甲戌本第六回比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时间稍后,因此甲戌本并不是最早的脂本。既然甲戌本不是最早,它那篇凡例也不一定早于其他各本的开端。换句话说,是先有凡例,然后删剩第五段,成为他本第一回回首一段长文,还是先有这段长文,然后扩张成为凡例? 陈毓罴至少澄清了三点:凡例是脂评人写的。(按:陈氏径指为脂砚,但是只能确定是脂评人。)庚本第一回第一段与第二段开首一句都是总批,误入正文。凡例第五段与他本第一句差一个字,意义不同,他本此开卷第一回也,是个完整的句子,凡例作此书开卷第一回也,语意未尽,是指在这本书第一回里面。 凡例此处原文如下: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言明是引第一回的文字,但是结果把这段文字全部引了来,第一回内反而没有了。他本第一回都有作者自云这一大段,甲戌本独缺,被凡例引了去了。显然是先有他本的第一回,然后有凡例,收入第一回回首一段文字,作为第五段。 第一回的格局本来与第二回一样:回目后总批、标题诗大概是早期原有的回首形式不过第一回的标题诗织入楔子的故事里,直到楔子末尾才出现。 凡例第五段本来是第一回第一段总批。第二段总批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为什么没有收入凡例?想必因为与凡例小标题红楼梦旨义犯重。 凡例劈头就说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小标题又是红楼梦旨义。正如俞平伯所说,书名应是红楼梦。明义《绿烟琐窗集》中廿首咏《红楼梦》诗,题记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诗中有些情节与今本不尽相同,脂评人当是在这时期写凡例。写第一回总批,还在初名石头记的时候: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凡例是书名红楼梦时期的作品,在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之前。至于初评,初名石头记的时候已经有总批,可能是脂砚写的。凡例却不一定是脂砚所作。第一回总批笼罩全书,等于序,有了凡例后,性质嫌重复,所以收入凡例内。 楔子末列举书名,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句上,甲戌本有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庚本有个批者署名梅溪,就是曹棠村,此处作者给他姓孔,原籍东鲁,是取笑他,比作孔夫子。吴世昌根据这条眉批,推断第一、二回总批其实是引言,与庚本回前附页、回后批都是《风月宝鉴》上的棠村小序。脂砚斋编辑雪芹改后的新稿时,为了纪念‘已逝’的棠村,才把这些小序‘仍’旧‘因’袭下来。(注) 吴氏举出许多内证,如回前附页、回后批所述情节或回数与今本不符,又有批语横跨两三回的,似乎原是合回。(注)又指出附页上只有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没有回数,原因是《风月宝鉴》上的回数不同。其实上述情形都是此书十廿年改写的痕迹。书名红楼梦之前的金陵十二钗时期,也已经有过五次增删。吴氏处处将新稿旧稿对立,是过分简单的看法。 那么那条眉批如果不是指保存棠村序,又作何解释?吴世昌提起周汝昌以为是说保存批的这句,即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句带点开玩笑的口吻,也许与上下文不大调和,但是批者与曹雪芹无论怎样亲密,也不便把别人的作品删掉一句畸笏命芹溪删天香楼,是叫他自己删,那又是一回事何况理由也不够充足。 俞平伯将《风月宝鉴》视为另一部书,不过有些内容搬到《石头记》里面,如贾瑞的故事,此外二尤、秦氏姊弟、香怜玉爱、多姑娘等大概都是。但是吴世昌显然认为《石头记》本身有一个时期叫《风月宝鉴》,当是因为楔子里这一串书名是按照时间次序排列的。甲戌本这一段如下: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诗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按照这一段里面的次序,书名红楼梦期在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之前。但是红楼梦期的凡例已经提起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显然这两个名词已经存在,可见这一系列书名不完全照时间先后。而且红楼梦这名称本来是从十二钗内出来的。十二钗点题,有宝玉梦见的十二钗册子与红楼梦曲子,于是吴玉峰建议用曲名作书名。 楔子里这张书名单上,红楼梦应当排在金陵十二钗后,为什么颠倒次序?因为如果排在十二钗后,那就是最后定名红楼梦,而作者当时仍旧主张用十二钗,因此把红楼梦安插在风月宝鉴前面,表示在改名情僧录后,有人代题红楼梦,又有个道学先生代题风月宝鉴。 那么凡例怎么径用红楼梦,违反作者的意旨?假定凡例是吴玉峰写的,脂砚外的另一脂评人化名。他一开始就说明用红楼梦的原因:它有概括性,可以包容这几个情调不同的主题,风月宝鉴、石头记宝玉的故事十二钗。吴玉峰为了争论这一点,强调风月宝鉴的重要性,把它抬出来坐红楼梦下第二把交椅,尽管作者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用风月宝鉴。 俞平伯说起删天香楼事:秦可卿的故事应是旧本《风月宝鉴》中的高峰。这一删却,余外便只剩些零碎,散见于各回。(注) 吴玉峰后来重看第一回,看到作者当年嘲笑棠村道学气太浓: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分明对这书名不满。在删天香楼后更不切合,只适用于少数配角,因此吴玉峰觉得需要解释他为什么不删掉他写的凡例里面郑重介绍风月宝鉴那几句:因为棠村生前替雪芹旧著《风月宝鉴》写过序,所以保存棠村偏爱的书名,纪念死者。 凡例硬把书名改了,作者总是有他的苦衷,不好意思或是不便反对,只轻描淡写在楔子里添上一句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贬低这题目的地位,这一句当与凡例同时。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这句,是第一回最后加的一项,因此甲戌本第一回是此回定稿。如果这句是甲戌年加的,此本第一回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也可能是甲戌后追记此书恢复原名经过。 庚本白文本嬷嬷有时候作嫫嫫,甲戌本第十六回更是嬷嬷、嫫嫫、妈妈相间。嬷嬷是老年高等女仆的职衔,妈妈是小辈主人口头上对他们的尊称。但是甲戌本第十六回赵嬷嬷有时作赵妈妈,是漏改的江南话。全抄本偶有吴语,(注)作者北方话纯熟后已经改掉了,南京话仍旧有,如好(音耗)意,作故意解。(注)戚本一律作嫫嫫。全抄本统作姆姆庚本第三十三回也有个老姆姆(第七六一页),戚本同,是漏网之鱼与它通部用旷是一个道理,都是因为本底子是个早本,陆续抽换今本,起初今本的成分少,因此遇到字仍旧写作旷,迁就原有的许多旷字,免得涂改;为求统一,后来也一直沿用下去。为了同一原因,无回末套语或诗联诸回,戚本、全抄本都给添上且听下回分解。正是二字底下缺诗联的也删了,不然看上去不完整。 吴世昌与俞平伯同样认为甲戌本是书主或抄手集批充总批,以便增加书价。(注)但是一方面有删批的潮流,而且删节得支离破碎的楔子也普遍地被接受,显然一般对于书中没有故事性的部分不感兴趣。多加总批,略厚一点的书不见得能多卖钱。 从戚本、全抄本看来,过录本擅改形式都是为了前后一致化。甲戌本后两截扩充总批,为什么两次改变总批格式,回目后批改回目前批,又改回后批?尤其可怪的是第十三至十六回忽然又兴出新款,每回都有标题诗头八回也只有五回有而诗全缺,诗云诗曰下留空白。如果诗云是原有的,书商为什么不删掉,免得看上去残缺不全? 这些疑问且都按下不提,先来检视没问题的头八回。 前面说过,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总批是初名石头记的时期写的,与第二回总批格式一样,同属早本。第二回总批有: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 第八回借宝钗目中,初次描写玉的形状与镌字,却从来没写黛玉仔细看玉。第三回宝黛初会,写玉的全文是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不能算极精极细一描。当晚黛玉为了日间宝玉砸玉事件伤感,袭人因此谈起那块玉,要拿来给她看。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次晨黛玉见过贾母,到王夫人处,王夫人正接到薛蟠命案的消息,就此岔开。显然夜谈原有黛玉看玉的事,与后文宝钗看玉犯重,删去改为现在这样,既空灵活泼,又一笔写出黛玉体谅人,不让人费事,与一向淡淡的一种气派。 第三回不但与第二回总批不符,也和第二十九回正文冲突。第三回贾母给了黛玉一个丫头鹦哥,袭人本来也是贾母之婢,原名珍珠,给了宝玉。第八回初次提起紫鹃,甲戌本批:鹦哥改名已(第八页)。但是第二十九回贾母的丫头内仍旧有鹦武(鹉)、珍珠(庚本第六六五页)。第三回贾母把鹦哥给黛玉,袭人也是贾母给的,这一节显然是后添的。原来的袭人本是宝玉的丫头,紫鹃与雪雁同是南边跟来的。第二回写黛玉有两个伴读丫环,不会只带了一个来。 甲戌本第三回嬷嬷先作嫫嫫,从黛玉到贾政住的院子起,全改嬷嬷。写贾政房舍一大段,脂批称赞它不是堆砌落套的富丽话。写桌上摆设,又批伤心笔,坠泪笔,当是根据回忆写的。这一段想也是后加的。此后再用嬷嬷这名词,是贾母把鹦哥丫鬟给黛玉,下接黛玉鹦哥袭人夜谈看玉一节,是改写的另一段。 庚本嫫嫫改嬷嬷,就没这么新旧分明,先是嫫嫫,到了贾政院子里还是嫫嫫,进房才改嬷嬷;从贾母赐婢到黛玉鹦哥袭人夜谈,又是嫫嫫。一比,甲戌本显然是改写第三回最初的定本,旧稿用嫫嫫,下半回加上新写的两段,一律用嬷嬷,不像庚本是旧本参看改本照改,所以有漏改的嫫嫫。 此回甲戌本独有的回目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这时候黛玉并不是孤儿,父亲又做着高官,称收养很不合适,但是此本夹批:二字触目凄凉之至,可见下笔斟酌,不是马虎草率的文字。 回内黛玉见过贾母等,归坐叙述亡母病情与丧事经过,贾母又伤心起来,说子女中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不能一见,因又搂黛玉呜咽。此段甲戌本夹批,戚本批注: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甲戌本缺总字)。第十四回昭儿从扬州回来报告: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甲戌本眉批: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文。同回正文也底下紧接着凤姐向宝玉说: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可见黛玉父亲在世的时候,她不能一直住在贾家。此回显然与第三回那条批语冲突。第三回那条批只能是指黛玉父亲已故,母亲是贾母子女中最钟爱的一个,现在又死了,所以把黛玉接来之后自此不能别往。甲戌本这条夹批与正文平齐,底本上如果地位相仿,就是从破旧的早本上抄录下来的批语,书页上端残缺,所以被砍头,缺第一个字。 庚本、全抄本第三回回目是: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原先黛玉初来已经父母双亡,甲戌本第三回是新改写的,没注意回目上有矛盾。庚本是旧本抽换回内改写的部分,时间稍晚,所以回目已经改了,但是下句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俞平伯指出抛父不妥。也许因此又改了,所以己酉、戚本的回目又不同。 林如海之死宕后,势必连带地改写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一节。原文应当也是黛玉丧母,但是在姑苏原籍,父亲死得更早。除非是夫妇相继病殁,不会在扬州任上。 甲戌本第四回薛蟠字文龙,与庚本第七十九回回目一致:薛文龙悔娶河东狮,第七十一至八十回的庚辰秋定本回目页上也是文龙。甲戌本香菱原名英莲,第一回有批语:设云应怜也。第四回这名字又出现。庚本作英菊,薛蟠字文起,当是早本漏改,今本是英莲、文龙。 甲戌本第五回有许多异文。第十七页第十一行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上句生硬,又没有对仗,不及他本工稳: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同页反面第一行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他本作未免有儿女之事,似较蕴藉。同页与警幻仙子的妹妹成亲数日,警幻带他们俩出去同游。他本是成亲次日二人携手出去游玩,到了一个荒凉可怕的所在,忽见警幻后面追来,也是后者更好,甲戌本警幻陪新婚夫妇同游,写得这东方爱神有点不解风情。三人走到这可怕地方,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他本这一段如下: 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淌洋二字改掉了。大河改溪,彷徨改犹豫,都是由夸张趋平淡。删掉两个宝玉,比较紧凑,也使警幻的语气更严重紧急。 同页第十一行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他本作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也较浑成自然。迷津内有一夜叉般怪物,他本作许多夜叉海鬼。 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 甲戌本 庚本如下: 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环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 唬得、慌得都改现代白话吓得,戚本只改掉一个,全抄本两个都是唬得,此外各本同。扶起拉手改为搂住,才是对待儿童的态度。喊叫‘可卿救我’的语意暗示连喊几声,因此删掉一个可卿救我,不比叫道:‘可卿救我!’就是只叫一声。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环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 甲戌本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 甲戌本秦氏在外听见,是听见袭人等七嘴八舌叫唤宝玉,走进房来,才听见宝玉叫可卿救我,因为梦魇叫喊实际上未必像梦中自以为那么大声。那间华丽的寝室一定很宽敞,在房外不会听得见。秦氏一面进来,一面又还有这余裕叮嘱丫环们看猫狗,可见她虽然照应得周到,并不当桩事。这一段非常细腻合理,但是没交代清楚,丫环们又与袭人等混淆,尽管我们知道是她自己房里的婢女。至于为什么这样简略,也许因为此处文气忌松忌断,需要尽快收煞。 下一回开始,并没有秦氏进房后的文字。显然第六回接其他各本第五回,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梦中叫可卿,并没进来。只有甲戌本第五回与下一回不衔接。惟一可能的解释是第五回回末改写过,第六回回首也跟着改了。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此回定稿,这是最有力的证据。 为什么要删掉秦氏进房慰问?宝玉梦中警幻的妹妹兼有钗黛二人的美点,并没说像秦氏。如果名字相同是暗示秦氏兼有钗黛的美,不过宝玉在梦中没想到,那么醒来面对面是否会发觉?总之此刻见面十分尴尬,将下意识里一重重神秘的纱幕破坏无余。 因此其他各本改为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叫喊,嘱咐丫环们看猫狗,也改为小丫头们,有别于袭人等。袭人媚人等安慰宝玉,改为袭人等众丫环,因为今本没有一个叫媚人的丫头。但是前文刚到秦氏房中午睡的时候,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环为伴,各本都相同。那是因为第五回改的地方都在末两页,没看见前面还有个媚人,所以留下这一个漏网之鱼。 总计甲戌本头五回,第一回楔子新加了一句,第二回改掉黛玉父亲已故,第三回是新改写的,第五回全新或新改。这五回都没有双行小字批注,那是新稿的特征,还没来得及把夹批、眉批用小字抄入正文。这样看来,第四回薛文起、英菊改薛文龙、英莲,此外也许还有更动,也都是此本新改的。 这是今本头五回初形成的时候,五回都没有回末套语或诗联。此后改写第五回,回末加了两句七言诗(全抄本),又从散句改为诗联,庚本又比戚本对得更工。 此书各回绝大多数都有回末套语,也有些在套语后再加一副诗联。庚本有四回末尾只有正是二字,下缺诗联,(内中第七回另人补抄诗联,附记在一回本的卷末。)可见有一个时期每一回都以诗联作结,即使诗联尚缺,也还是加上正是,提醒待补。各种不同的回末形式,显然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换换花样,而是有系统地改制。 第五回回末起初一无所有,然后在改写中添出一副诗联。可见回末毫无形式的时期在诗联期之先。 有几回诗联在且听下回分解句下。不管诗联是否后加的,反正不可能早于回末套语。 至于回末套语与回末一无所有,是哪一种在先如果本来没有回末套语,后来才加上,那么第五回加诗联之前势必先加个下回分解,就不会有这一类只有诗联的几回。也不会有几回仍旧一无所有,因为在回末空白上添个下回分解比删容易得多,删去这句势必涂抹,需要重抄。显然此书原有回末套语,然后废除,不过有若干回未触及,到了诗联期又在套语下加诗联。 第二十九回里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大姐儿与巧姐是两个人,姊妹俩。第四十一回刘姥姥替大姐儿取名巧姐大姐儿与巧姐已经是一个人了。第四十一回还在用,更可见第二十九回之老。再看较后写的一回,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页有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第二十九回、第七十五回都有回末套语,因此早期、后期都有回末套语,比较特别的结法都在中期。想来也是开始写作的时候富于模仿性,当然遵照章回小说惯例,成熟后较有试验性,首创现代化一章的结法,炉火纯青后又觉得不必在细节上标新立异。也许也有人感到不便,读者看惯了下回分解,回末一无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没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页容易破损,更要误会有阙文。 诗联要像书中这样新巧贴切的大概实在难,几次在正是下留空白,就只好放弃了。 具有这两种中期回末形式的回数不多,列出一张表格,如下:回末形式第几回(一)无套语或诗1。2。3。4。戌5庚6戌25庚39。40 庚54。56。58庚71(二)只有诗联戚、全、庚5;戌、全、庚6;全、庚7;8 庚17。1819庚69套语加诗联戚6;戚、戌713戚、庚21。23戚64(戌代表甲戌本。全代表全抄本。只有数目字的是各本相同的。1718是第十七、十八回合。) 甲戌本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是废套语期的产物,此外庚本还有七回也属于这时期,散见全书。第六至八回有诗联各本同属于下一个时期,诗联期。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也属于诗联期,因此是在诗联期注字。同期稍后,把这注解移到第六回。 前面提过,第五回回末删去媚人的名字,上半回仍旧有媚人,因为改的都在末两页,前面就没注意。同样的,废套期与诗联期也只影响各期间新写、改写诸回。废套期未触及的各回仍旧保留回末套语,到了诗联期,如果改写这一回,就又在套语下面赘上一副诗联。这是表上套语加诗联几回的来源。但是内中第六、第七回是怎么回事?第六回只有戚本属于这一类,其他各本都只有诗联。第七回戚本、甲戌本同是回末套语加诗联,全抄本、庚本只有诗联。 第六至八回这三回仍旧是甲戌本异文最多,如第六回开始,宝玉梦遗,叫袭人不要告诉人,多要紧!二字(戚本同),不像儿童口吻,反面削弱了对白的力量。同回平儿称周瑞家的为周大嫂,不够客气连凤姐还称她周姐姐他本都作周大娘。第七回薛姨妈说宫花白放着可惜旧了,何不给他姊妹们带(戴)去,(戚本同)全抄、庚本作白放着可惜了儿的,是更流利的京片子。第二十一回脂批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庚本第四六六页,戚本同),可见这句北方俗语当时已经流行,不是后人代改的。而且白放着可惜旧了不清楚,仿佛已经旧了,使这十二枝宫花大为减色,其实是说老搁着旧了可惜。同回焦大骂大总管赖二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戚本作腿),比你的头还高呢,似带秽亵,戚本更甚。全抄、庚本作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比较含糊雅驯。第八回宝玉掷茶杯,打个齑粉,当指打了个碎为齑粉。他本作打了个粉碎。以上四项与甲戌本第五回的异文性质相仿,都是较粗糙的初稿,他本是改笔。又有俗字甲戌本写法较特别,如一扒(巴)掌(第六回),他本作一把掌;嘴(第六、七、八回)他本作努嘴。 甲戌本其他异文大都是南京话,如第六回那板儿才亦(也才)五六岁的孩子,他本缺亦字;第七回亦发连贾珍都说出来,戚本同,全抄、庚本作越发。也有文言,第六回给刘姥姥开出一桌客馔,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客饭(注)。 这些异文戚本大都与甲戌本相同,有几处也已经改掉了,与他本一致。但是戚本第七回有吴语,尤氏问派了谁人送去全抄本第五十九回第一页下也有这新鲜花篮是谁人编的?他本无人字。弹词里有谁人,近代写作啥人。第六十七回戚本特有的一段又有吴语小人(儿童)第九页上,第五行。全抄本吴语很多,庚本也偶有(注),显然是此书早期的一个特色。 第六回只有戚本有回末套语,回目也是戚本独异,作刘老妪一进荣国府。第三十九回回目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戚本作村老妪是信口开河,痴情子偏寻根究底,全抄本作村老妪谎谈承色笑,痴情子实意觅踪迹。前面提起过,全抄本此回几乎全部用,显然是可靠的早本,回目也是戚本回目的前身,村老妪这名词是书中原有的。 第四十一回回目,戚本也与庚本不同,作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老妪醉卧怡红院(程本同,不过老妪作老老)。显然戚本刘老妪的称呼前后一贯,还是早期半文半白的遗迹。 第七、八两回回目分歧。第七回戚本作尤氏女独请王熙凤,贾宝玉初会秦鲸卿,称尤氏为尤氏女,仿佛是未嫁的女子。甲戌本作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称周瑞家的为周瑞,更不妥。下句秦钟结宝玉,其实是宝玉更热心结交秦钟。庚本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上句似乎文法不对,但是在这里送宫花指当宫花送来的时候,并不是贾琏送宫花。但是称白昼行房为戏凤,仍旧有问题,俞平伯也提出过。 第八回戚本作拦酒兴李奶母讨厌,掷茶杯贾公子生嗔,贾公子与尤氏女都是此书没有的称呼,带弹词气息。 甲戌本此回回目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全抄、庚本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似乎是后改的,因为第三十五回才透露莺儿原名黄金莺,那一回回目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绾梅花络,显然是现取了黄金莺的名字去对白玉钏。 统观第六、七、八回,这三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与南京话较多的早本,戚本稍后,已经改掉了一些,但是也有漏改的吴语,甲戌本里已经不见了的。庚本趋向北方口语化,但是也有漏改的地方,反而比戚本、甲戌本更早。全抄本的北边话更道地。例如第七回焦大说: 这等黑更半夜(庚本,半文半白早本漏改) 这样黑更半夜(戚、甲戌本,普通话。南京话同) 这黑更半夜(全抄本,北方话) 但是戚本、甲戌本也有几处比他本晚,如第六回刘姥姥对女婿称亲家爹为你那老的,甲戌本有批注:妙称。何肖之至!全抄本作你那老人家,庚本误作你那老家。既然批者盛赞老的,作者不见得又改为老人家。当然是先有老人家,后改老的。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穿夹道,彼时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次句缺彼时,句末多个来字。甲戌、戚本缺加点的十九字,批注: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别房的仆妇在窗外走过,可以看见李纨在炕上睡觉,似乎有失尊严,尤其不合寡妇大奶奶的身份,而且也显得房屋浅陋,尽管玻璃窗在当时是珍品。看来是删去的败笔。甲戌、戚本有批注,可见注意此处一提李纨,不会有遗漏字句或后人妄删。 周瑞家的送花到凤姐处,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摆手叫她往东屋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巧(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同,甲戌、戚本作‘奶奶睡中觉呢?’正问着当然是后者更对,但是前者也说得通,不过是随口搭讪的话,不及后者精警。 同回秦钟自忖家贫无法结交宝玉,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庚本第一七一页)。全抄本窭误作缕。甲戌、戚本作可知贫富二字限人,句下批注: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王府本批: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可知贫富二字限人。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限人比陷人较平淡,而语意更深一层,也更广。三条批语指出这句得意之笔的沉痛,王府本的两条并且透露这是作者的一个切身问题。 以上四点都是文艺性的改写,与庚本、全抄本这三回语言上的修改,性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