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一我这个人由死刑到苦役

　　我被判了4年苦役（好像是在奥伦堡），服完刑后再去当兵。今天是12月22日，我们从监狱被押解到谢苗诺夫校场。行刑官向我们宣读死刑判决书，让我们每个人亲吻十字架，在我们头上将佩刀折断，给我们套上死囚穿的白衬衣，然后以3个人为一批，绑在柱子上准备行刑。我属于第二批，很快就会轮到我。这时我想起了你和你们全家。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留在我心中的只有你，这时我才深深体会到，我是多么爱你啊，我亲爱的哥哥！我匆匆拥抱了身边的普列谢耶夫和杜洛夫，同他们道了永别。然而这时响起了信号，停止行刑，我们被从柱子上解下来。行刑官宣布：皇帝赦免了我们的死刑。然后他宣读了真正的判决。被免罪的只有一个，是帕里姆，他被恢复原来的军职。
　　亲爱的哥哥，我刚刚得到通知，我们将在今明两天内开始出发。我申请跟你见面，但被拒绝，只能写去此信，请尽快给我回信。我是担心你已经知道我被判死刑的消息。在被押往刑场的路上，我从囚车里望去，两旁尽是人群，这一消息很可能已经传到你那里，你必定十分痛苦。现在得到我的信息，你可以宽心一点了。哥哥，我并不感到悲伤，也没有灰心丧气。归根结底，一个人的生活是存在于他自身之中，而不是外部环境。以后我会生活在许多人当中，但我始终是一个生活在自身中的人。如果说生活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目标，那就是：无论遭遇多大的灾难，都不灰心和气馁。我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这已经融入我的生命之中，确实是这样的。我有一颗脑袋已经被砍了下来，它曾经以创造为乐，以崇高的艺术为生命，在精神上有最高追求。现在我仍然有着记忆，以及我创造的还未得到体现的艺术形象。这些记忆和形象仍在折磨着我。头被砍掉，我的心还在跳动，我的精、气、神依然存在，我依然有爱，有痛苦，有同情，有记忆，归根到底，这一切仍然是生活，太阳会照到每一个人身上！好了，哥哥，再见了！不要为我难过。现在说说对我的东西的处理：圣经我留下了，监狱取走了其它的书和我写的手稿，还有剧本、小说的大纲等等，也许这些东西会到你的手中。我的大衣和其它一些旧衣服也留下了，你可以派人来取走。哥哥，我马上就要被押往远地，手中急需钱。亲爱的哥哥，收到此信后，如果能够搞到一点钱，请尽快送来。现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我需要钱就像需要空气一样。请你收到信后写几个字给我吧。以后收到莫斯科的那笔钱，请为我安排一下，不要忘了我。我想说的就这些了。还有债务问题，但现在我毫无办法。
　　也许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哥哥，多多保重，诸事小心，多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好好生活吧。此时我思潮起伏，难以自已，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经受得住漫漫长路的折磨：我现在患着病。不过我想我还是顶得住的。哥哥，在经受了这么多生活的磨难后，我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一切顺其自然。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你，请向麦可夫全家转达我临行前最后的问候。
　　哥哥，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为了我们的见面，你要多保重，好好生活下去。以后我们还会相聚，拥抱在一起，回忆我们最为美好的年轻时代，回忆我们的青春和和热望，然而此时我却将它们完全埋葬在心中。
　　莫非以后我永无可能写作了？我想，不会的，4年后我还有可能重新写作。如果写出东西来，我一定寄给你。其实有许多我创造的形象未能及时写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化为有害的东西融入我的血脉中。如果不能写作，我只有死路一条。如果可以写作，我宁可在监狱呆上15年。
　　常给我来信吧，尽可能地多写一点，写全面一点。信中多讲讲家里的情况，要很详细，哪怕是一些琐碎的事情，切记切记，因为这会给我带来希望和活力。在监狱的日子里，全靠你的信，才让我的精神振作起来。最近两个多月禁止通信，让我倍受痛苦，感到十分难受。有时你没有寄钱来，我也十分忧虑，因为这就表明，你自己的经济状况也十分困难。
　　不过不要为我伤心。请记住，我没有气馁，我还抱有希望。4年后我的命运就会改变。要知道，我当兵后就不再是犯人，终归是有机会拥抱你的。况且我今天有大半个钟头跟死神擦肩而过，等于是复活了一次。
　　那些记恨我的人、同我争吵过的人以及在我印象中很坏的人，如果你能见到他们，就请他们忘掉这一切。现在我心中没有任何气愤和仇恨，只是希望能够去爱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去拥抱他们。这种大悲大喜、悲喜交集的情感，我在濒临死亡、与亲人诀别之时就已经深深体会到了。那时我想，我被处死的消息一定会让你悲痛欲绝。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还活着，以后能够拥抱你的想法鼓励着我继续活下去。现在我想的就是这件事。
　　想起过去，感到非常痛悔：我白白浪费了多少时间啊，迷茫无知、频频失误、得过且过、放纵自己、违心而为、现在我深切感受到，生命是人的天性，生命本身就是幸福，一个人的每一分钟都可以是幸福的。我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我的精神状态也会焕然一新。哥哥，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失去希望，我仍然保持着自己思想和心灵的纯洁。我会变得更好一些。
　　给哥哥的信